在当年的科考之前,章淮柳甚至组织学子共同上书,跪在宫道求情彻查此案,最后也未能救下这些武将的性命。
此事过后,章淮柳心灰意冷地回到苄州,做了个南坡耕田的普通老人,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平生最喜爱的弟子一面,甚至在得到他作为男宠跟随协恩王南下的消息时,也只是默默地在田埂上抽完了一袋草烟,此后六年未曾带给他只字片语。
梅韶的诗书教诲都是他启蒙的,章淮柳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忠君爱国,却未曾教过他如何与奸小虚与委蛇,如何获得君主的恩宠,如何结交权贵、巩固势力。
章淮柳投身耕作的几年里,无数次叩问过自己,如果自己当初教梅韶一点权术之道,他会不会变得没有那么刚硬,能够更有余地一点,或许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躬耕几年,将脚踏入泥土中踩实,章淮柳也渐渐把自己的心放实,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即便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教梅韶那些为臣之术,媚君之举,因为梅韶理应是那样张扬又明亮的少年,若是这样的人在当世不得好果,是这个世道之错,而非人之过。
世事由天定,人心靠己度。
如今看着自己一直挂念着的孩子好好地站在自己眼前,章淮柳不由生出些许老怀宽慰。
“你瘦了。”仔仔细细看过梅韶的脸,章淮柳没有对过往提起只字片语,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却让梅韶几乎落下泪来。
白秉臣就在一旁默默地等着,等他们两个稍稍平稳了心绪,才朝着梅韶使了一个眼色。
“老师,您案状上所书,是怎么一回事?”
章淮柳提及此事,满头的银白都因气愤而微微发抖,他颤着声音将此事娓娓道来。
和白秉臣在状纸上看到的相差不大,只是多了一些官府和富商联合欺压百姓的具体案例,倒是苄州这个富商的发迹史听着很是耳熟,让人不得不多想。
梅韶显然也从老师的话中捕捉到了这一点,他问道:“苄州的那个富商也是靠着漕运发家的?”
漕运一事在先帝时期便初具规模,在赵祯登基后又拨了库银下旨修缮,由工部主持着,下发文书,召集顺江沿流的州县商人出资买下当地的漕运码头的使用权,而富商们缴纳的赋税则用于运输船只和码头的日常维护。
顺江这条水道的航运,大半都靠着沿江承包码头的富商每年所缴赋税运营着。
不约而同地,梅韶和白秉臣都想到了在沧州的黄家,也是同样地靠着漕运生意发家致富,不同的是,沧州是商匪勾结,而苄州是官商合污。
黎国军侯封地皆为三州之地,沧州和苄州之间的三个州正是平东候孙哲管辖之地,而顺江流向东南,正好覆盖了平东候和南阳侯两处军侯之地,以一江之水,养活了两地子民。
正因为顺江在黎国跨度大,赵祯才在登基不久,就着意于水利之建,以期长久发展,往后漕运赋税可反哺国库,充实国力。
章淮柳的为人白秉臣也是有所耳闻,他为人古板,不慕权贵,不发妄悖之言,若不是他亲眼得见苄州之状,也不会顶着烈日来此处堵一个未知的朝廷命官主持公道。
可若是真如他所言,沧州和苄州管辖漕运的商人都暗中有所图谋,不得不让白秉臣怀疑顺江流过的其他几州有无这样的境况,而占着黎国半壁军力的平东、南阳二侯是否知晓此事?
“老师,您是怎么知道有朝廷官员途径此地的?”
见章淮柳方才看见自己的激动神情不似作伪,正如白秉臣在马车上所言,他并不知道坐在车驾里的人是谁。
“苄州知府的儿子正准备今年秋试,威逼我去府上给他讲解学问,在府中我偷听到了知府和富商的对话,是那个挑唆富商增加赋税的富商远亲说,沧州来了朝廷的官员,这两日已启程回都,我才知晓的。”
一个人的名字在梅韶脑中突然浮现,他问道:“投奔的那个远亲是不是姓黄?”
“你是如何知道的?我依稀听得他手下鹰犬唤他黄老爷......”
章淮柳惊讶的神色更是证实了梅韶心中的想法,他抬眼看了一眼白秉臣,两人皆是心知肚明,想来这投奔苄州富商的远亲就是从沧州跑掉的黄家。
这下可是有些难办,苄州处在南阳侯和平东候封地之间,又互为两地门户,两位侯爷为了避嫌,向来都不会主动插手管其中事物,免得对方觉得自己要动兵戈之争。
况且,按照章淮柳的描述,苄州知州明显是参与其中的,必定会对黄家多加袒护。而他身为一州之长,这么明目张胆地去吞并土地,还任凭章淮柳带着状纸拦截朝廷官员却不管不问,明显在朝中有着不小的靠山。
而这个能护着他的靠山,放眼朝中,多半是左相张九岱。
此事一出,白秉臣越发怀疑张九岱就是暗香阁背后之人。
章淮柳跪道街心的事,多半会有人传给苄州知府,说不定他会提前藏好不干净的手脚,此时再派人去查探,想必也得不了多少切实的证据,白秉臣打算先回都,等个月余时间,借着别的话头,派个妥帖的人深入苄州看看。
只是章淮柳如今的境遇,恐怕是不适合再待在苄州。
“先生如若不嫌弃,可往沧州修养,我会着人安排好,保护好先生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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