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诡异,尽管他脸上白纱缠得严丝合缝,我却仿佛窥见了隐藏于其下、疯狂偏执而近乎病态的神色。
他周身散发着的气息,和荆年偶尔透露出来的,竟如此相像,让我忍不住想远离。
莫非这就是当初王蝎所指的“脏垢”?
我来不及进一步核实,他已转身面向众人,道:
“不过,你配不配这件事——不止我好奇,所以,为了得出结论,不如也参加这次决赛,几斤几两,试探试探,便见分晓,诸位觉得如何?”
万万没料到,他所说的替补竟是我,借一杯酒引我入套。
我计算不出柏宫主的动机。
究竟是因为我偷听到了私生子的秘密,还是归结于他对旧师门恨之入骨,故而发泄于我呢?
可要真是痛恨蚀艮峰,怎会说我不配?好像我玷污了峰主这两个字一般。
太矛盾了,我数据有限,暂时无法参透此般复杂的情感。
人群也陷入诡异的寂静中,许久,才有一个年轻道人犹豫着开口道:
“五蕴宗作为天邑城第一门派,人才辈出毋庸置疑,大家也好奇沉寂了十余年的蚀艮峰。可是……可是,这位小道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身上并无修为,并且连之前几轮比试都未参与,凭什么——”
温热的红色溅在我脚边,代替了他未能说完的话。柏宫主嫌恶地避开血污:“既然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
侍卫不容置喙地将我推向参赛队伍里,我回头看向宗门众人,昔日里嘴碎的弟子此时鸦雀无声,生怕落得和刚刚那位年轻道人一样下场。洊震长老黑着脸对柏宫主道:“柏少寒,要是我门弟子有个三长两短,五蕴宗必定不会放过你!”
“您说的什么话,渡业大会旨在交流,又不是签生死状。诸位都知道,近年来,五黄天象频出,昭示着江山更迭、人才辈出,难道不是吾等之幸事?”
场上的气氛这才活跃回来,众人继续摇旗呐喊,为入围者助威。
只有薛长老虚弱地对我这局外人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对他点点头。
对我而言,此行最坏也不过低电量关机,让同队人把我带出密林就行。
当然,我修行低微,按理说不会有人想被拖后腿。我只能期待地看向荆年,他应当会选我吧?不然为何要说什么“我是他的剑”?
剑是工具,我也是,而且是更好用的工具。
然而,他选了柏霜。
怎么工具人都有跟我争的呢?
哀怨地看着榜单上的名字,柏霜二字紧跟在荆年其后,我觉得我又被荆年骗了。
明明三天前,还那么急切地质问我伤口是谁割的,现在却跟凶手谈笑风生。
我丧气地摸摸2号的头。“1号真不是什么好垃圾,还是你好。”
柏霜修为比我高一大截,而且还可能是渡业宫的少宫主,比起我这种来路不明的仿生人,荆年那么精明,必然觉得他更好用了。
“他们都出发了,戚师弟,我们也走吧。”秦属玉经过我身边,淡淡道。
“属玉师兄,你……愿意和我一组?”我后知后觉,欣喜道:“我会努力不拖你后腿的。”
“我从没这么觉得过。”他眉眼寒峭,不甚熟练地绽开一个微笑给我。“恰恰相反,我认为戚师弟临危不乱,胆识非凡,谢谢你刚刚帮了薛师叔。”
“哦……举手之劳。”
赛程有条不紊进行,众人先后进入密林,听规则描述,我原以为只需按照既定路线逐一通关即可。
不料真正身处其中时,才发觉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这山林,根本就是一座迷宫!
夜色深沉,沼泽密集,藤蔓张舞似蛇蟒,融进交错蜿蜒的山路,诡异的声响不绝于耳,且源头莫测,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山林吞吃入腹。秦属玉告诉我,瘴气深处,藏有妖魔,需避开。
我问:“不是说要收服它们才能通过么?”
“嗯,我探路,待安全些,你再走过去。”秦属玉一脸肃穆,执剑挥过一道金光,凤啼声清越,生生将看得见摸不着的瘴气劈裂开来。
妖邪无所遁形,隐藏在夜色下的小路被照亮,我踏上去,由衷赞叹道:“好厉害。”
“没什么,只要用心修炼,假以时日,戚师弟也能做到。”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才雀跃起来的心情又垮了。“属玉师兄,谢谢你,但也不用睁眼说瞎话。”
秦属玉一时有些局促,眼神飘忽,半天才下定决心似地说道:“你同荆师弟交好,他此次没选你,我看你有些失落。”
“没有失落,我本就不想参加这什么渡业大会。”我接连否认,“不用安慰我。”
身为31世纪最尖端科技的结晶,我绝不会轻易怀疑自身价值,荆年不用我,想用我的人多了去了。
只要离开这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修真世界就行。
“原来如此。”他松了口气,道:“我其实很佩服你,这般坚定,门派里风言风语不少,但戚师弟好像完全不为所动。”
“吊车尾有什么好佩服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就是,很羡慕。”慌乱之下,他失手将属玉鸟掉到地上,又急急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比划。
我倒好奇起来,端详他这副模样,道:“说实话,属玉师兄,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小姑娘。”
心思细腻,容易羞怯,和剑客外表南辕北辙。
难不成是因为和童女木偶待久了?未免太玄乎。
他愣神了一秒,随即淡然道:“是,师尊也说过,我的性子,难成大事。”
“管他怎么说,你又不是做出来给他用的,他没权利评价你。”我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正要补救,他却仿佛被我的话触发到,认真道:“诚如戚师弟所言,我会好好思量。”
“……随便你吧。”
在秦属玉的护送下,行程几乎畅通无阻,只是,在数不清祛除了多少次邪祟后,也依然瞧不到路的尽头。
秦属玉双指夹住隐隐开始躁动的剑灵,道:“风往东走,瘴气逆向而流,不寻常。”
我点头。“而且走了这么久,居然没有碰到一个其他的参赛者。”
按理说,所有参赛者并未刻意散开,秦属玉的剑气又如此强盛,应当有人被吸引来才对。
难道荆年他们已经走出山林了么?
这时,秦属玉身后的草丛里,猛然窜出一个黑影。
第25章 猩红乱码
而他也反应极快,抽剑就砍。
随之响起的,并非风声,而是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刀剑相接。
黑影竟然是同样执剑的人,他身形摇晃,扶着剑身半跪在地,双眼紧闭,口鼻里散出袅袅白雾,像极了冬日里呼出的热气。
现在明明是盛夏,结合夜啼剑的特性,不难推断出白雾是逼出体外的魂魄。
秦属玉绝非好斗之人,反击到这份上,说明对方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埋伏么?赛程规则里没提过有这项。
秦属玉念出照明火诀,走近查看这些突然出现的偷袭者。
他猛然停住步伐。
我问:“怎么了?”
秦属玉没说话,属玉鸟受惊飞起,声音沙哑颤抖。“怎么会是他们……”
「他们」?我也走近,火光明灭,偷袭者的脸不陌生,正是销声匿迹两个时辰的其他参赛者。
“这算什么?恶性竞争?”我一时只能想到这个偷袭理由。
“戚师弟,退后。”受惊的木偶鸟被秦属玉托在掌心安抚,因而声音断断续续:“他,入魔了。”
才说完,狂风乍起,瘴气卷袭下,白雾又被偷袭者吸入体内,他猝然睁眼,眼球凸出,血丝遍布,喉中压抑嘶吼。
随着召唤,暗处又跳出几个人,皆是如出一辙的诡异姿态,上来招呼不打就攻击。
说来也怪,我看过名册,这几人的修行境界并不及秦属玉,现下却如暴走一般,不管不顾,堪称自杀袭击。被夜啼剑一次次震出魂魄,经脉断裂狂呕鲜血,却毫无退意,有使不完的劲。
我喊道:“有必要到拼命的地步吗?”
要知道秦属玉和我都只把这次大会当成任务,点到为止,并非冲着夺冠来的,可现在对方颇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气氛持续升温,剑拔弩张,在秦属玉被围攻几轮不慎手臂受伤后,达到顶点。
血溅在混浊的十几双虹膜上,像兴奋剂使其愈发癫狂,为了舔舐那星点血液,硬生生将同伴的耳朵撕咬下来,接着是面部五官、皮肤、内脏、四肢……像机器零件一样被拆分开来。被撕咬的人甚至也一同争抢起自己的血肉。
腥臭的空气里充斥暴涨的灵流,他们甚至扔弃掉佩剑,目光里迸射出对浓郁的狂热,向我们走来。
秦属玉和我在他们眼里不再是同类,而是两团鲜活肉块。
如此,便是仙魔之别么?
可这些入魔者的模样,为何与那天被刺激的徐锦如此相似?
苦心孤诣数十年、数百年的修行,是为了悟得大道,飞升成仙。但此时,这些东西都被生物最原始的本能——“食”压制住,法器佩剑与破铜烂铁无异。
它们止不住肉体的饥饿。
血肉之欲刺激着人工智能的学习本能,我下意识往山林深处跑去,沼泽与树木的黑色轮廓在视野里变形融化,就像未干的沥青搅在一起,黏连住脑子里每块蚀刻电路板,回纹里倒灌进暗红色血液,内存数字像乱码一样跃动。拼出一条条错误的彩色指令,斑斓炫目。
我用力叩击大脑,将它们悉数删除,直到脑海里只剩下黑白的报错窗口。
腿软跪倒的瞬间,下意识以为自己筋疲力尽,但电量余额提示我,只是没电了。
我冷静下来,一个金属做的机器人,竟在血腥场面前做了逃兵。
实在对不起奋战一线的属玉师兄。
“别跑了,戚师弟,已经甩开他们了。”
想什么来什么,秦属玉疲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一身血衣,气息大喘。
“你好像受了惊吓,要不要歇会?”他掏出手绢递给我。
我甩甩脑袋,努力不去想那一排排沾着碎肉和体液的人齿。“我没事。”
他仍然一脸担忧,“这山林设了结界,传音术用不了,师尊嘱咐过我要照顾好师弟们,眼下突遭变故,不知荆师弟和柏师弟情况如何了。”
于是我们只得暂且搁置了找出口,转而去与荆年他们汇合。
经年不识酒沾唇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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