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徽下了朝后,便开始着手拟制诰册,文书典册都需得亲笔御书,祝知宜帮不上什么忙便在旁边练字陪着。
“在临什么?”梁徽搁下笔,揉着眉心问他。
祝知宜直直抬眼望着他,说:“不是临贴。”他递过来,“你看看。”
梁徽略微扫了一眼,只读得大致几句——“数奉手书,敬悉康知”、“暌违日久、谒望疏深”……
梁徽一顿,耳朵动了动,移开目光,伸手去拿茶:“你……都看见了?”
祝知宜挑了下眉:“嗯,我都看见了。”
梁徽模仿他的字给自己写信,两千多个日夜,一沓又一沓。
祝知宜评价:“梁君庭,你学我的字可以假乱真。”
梁徽轻咳一声,如今回想确实挺魔怔的,张福海都偷偷去问太医这病还能不能治,梁徽故作淡然,谦虚道:“风骨神韵,不及清规万分之一。”
祝知宜牵起嘴角,心中又马上泛起细微、尖锐的疼,如今时过境迁能谈笑着说起当日的疯魔,可彼时梁徽是什么心情,要如何绝望才能写满着两千多个日夜的信。
梁徽看祝知宜收起笑,也敛了神色;“怎么了?”
祝知宜心酸,眼含歉意和怜惜,轻声说:“梁君庭,我都没有好好地给你回过一封信。”
梁徽一怔,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祝知宜想起那会儿战乱,他的每一封回信都是公事公办直击要点,废话一句没有,就连落款都是冰冷冷的臣枢密使祝知宜敬上。
他也确实不擅与人书信传情倾诉衷肠。
梁徽给他的是家书,他回梁徽的是公函。
祝知宜主动去握他的手:“梁君庭,我现在补给你好不好?”
“我用写信的方式告诉你我这三年的经历,你就当作这三年……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从未失去联系。”
时间的齿轮已经无法回头,但他还是想尽力把那些遗憾都填补、改写,覆盖梁徽曾经那些痛苦的回忆。
让生离死别那三年,在他的信中得到一个完满的结局。
“现在补给你,还来不来得及?你还愿不愿意要?”
梁徽蹙起眉,站起来去搂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安抚:“要,我要。”
祝知宜说:“我会一天一封,写满三年,你每天都可以收到。”
“你不必把它看得——”
“要的,”祝知宜打断他,“我不想辜负万分之一当年你给我写信时的诚意。”
祝知宜自小受到的君子教育叫“投以桃李、报以琼浆”,更何况梁徽给他的不仅仅是“琼浆”。
“当年……你给我写信时候怀着的情意我不懂,你模仿我的字迹给自己写信时的难过我也全然不知,这是我的遗憾。”
“可是清规,”梁徽很深地望着他,眉眼间是天地开阔的落拓和释然,洒脱一笑:“我现在已经全然无憾了。”
第92章 回朝
年关逼近,梁徽快马加鞭下了任命内阁阁首的诏书。
小年前最后一次早朝结束大梁便要迎来举国休沐,这亦是祝知宜回京后第一次上朝。
当年祝知宜舍身为国的大义之举大梁上至七十老妪下至三岁垂髫妇孺皆知,民间更是有歌谣传颂他临危不惧的风采忠君报国一片丹心,更多的是为他年纪轻轻为国献身而悲痛抱憾。
万幸上天护佑,他们的君后回来了。
即便祝知宜离开朝野三载有余,庙堂江湖依旧流传着他的传说。
议事阁原组的几位围着他寒暄,昔日同僚也纷纷过来问好致意,那些年轻的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的后起之秀新晋官员在御前大道纷纷探头望过来,引起不小喧动。
三年前那个沉柯腐朽的混乱朝野如今已焕然一新,不少从科举中选拔出来的新面孔都是寒门子弟,祝知宜倍感欣慰,梁徽把朝堂治理得比他想象中更好。
祝知宜落落大方,宠辱不惊,颔首淡笑回应,再一次踏上少年时代梦寐以求的玉白阶,他已彻底放下苦大仇深满身包袱,一身轻盈潇洒。
在子午门遇到了昔日同在后宫的沈华衣。
三年前圣上北上回京,整治朝纲,清算世家,沈华衣很识时务地助天子铲除世家残余,是以进程事半功倍,上头也惜才,世家倾散后没有鸟尽弓藏,依旧许他当朝为官。
沈华衣一直觉得梁徽对他网开一面是因为他的倒戈,其实不然。
是梁徽记得祝知宜曾说过此人是可用之才,否则以他那时候多疑狠绝的行事风格断然会斩草除根。
御前长阶上,不少人目光暗中聚过来,不带恶意,只是存了八卦之心,昔日情敌狭路相逢谁不好奇。
祝知宜先点了头,对方忽而驻足,朝他作揖,行的是正正经经的朝堂官礼,一招一式自带着一种天地开阔万物释然的洒脱和利落。
周旁文武官员皆大吃一惊,祝知宜也略微惊讶,遂宽和一笑,对方一怔,也报以一笑。
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但谁也没说什么话。
沈华衣目送祝知宜一步步走向正殿的身影,那一揖拜是他的真心实意、心悦诚服行的礼,不因身份、不因品级、无关规矩。
世人不知,他其实从来无意于后宫之争,但他确实对祝知宜有着一种微妙的感情。
从前他觉得祝知宜与他都是簪缨世家的政治牺牲品,是被家族束缚、禁锢、失去自由的死水一潭,再后来进了宫又觉得对方不过仗着有天子撑腰。
可三年前他在京中听着南边一次比一次危急的战报和君后大义赴敌的消息,他终于肯承认,祝知宜即便戴着镣铐也能挥剑起舞,这样一个坚韧博达、大仁大义的人,不可能是门族的装饰、天子的傀儡,而是真正的国之脊梁。
被禁锢、被操控、被压制都是因为自身的不够坚韧、不够坚定、不够坚持,沈华衣不能再给曾经的自己找理由。
祝知宜不在乎别人的打量议论,检视仪表时,有人走到他身后。
“祝枢密使总算回来了。”
阴阳怪气的语调有些熟悉。
“噢,不,马上就是祝阁首了。”
祝知宜转身,竟是姬宁,如今已经子承父业,是姬大将军了。
少年的脸褪去了几分稚嫩,越发明艳张扬,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在军营中给他拿过金疮药的影卫,面色冷峻,但寸步不离。
祝知宜知道姬宁后来在攻打郎夷开疆扩土立了大功,对他淡淡一笑:“姬将军。”
姬宁还是那副极拽的姿态,与他擦肩而过时声音很低地说:“往后可又有得争了。”语气高傲,但不算令人讨厌。
祝知宜一怔,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忽而涌出许多感慨,三年,不长也不短,当年京中的少年们都成熟了。
无论是曾经稚气未减桀骜不羁的姬宁,还是一身傲骨目下无尘的沈华衣,抑或是怀才不遇遭人冷眼的隋寅,甚至是那位也许永远不会有姓名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姬宁身后的影卫,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无论他们在朝堂上如何算计、筹谋、争夺,但真正到了家国危急的时刻,也是他们这些年轻的血骨一同撑起了这片巍巍江山。
大梁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许是年关休沐将至,又逢君后回朝,早朝气氛热闹且微妙。
正午大殿,天子戴九旒之冕高坐明堂,殿下新晋的百官之首,着宝相仙鹤图纹绣织缨紫官服。
一个不动声色,一个不卑不亢。
一人垂眸,一人抬首,梁徽将目光从祝知宜那被玉带收得很细的腰上移开时,彼此目光轻轻撞上,一瞬,又各自擦过。
两张脸上都看不到一丝异样,冷静淡定得让诸位朝臣怀疑此前听闻的种种帝后情深、痴缠虐恋只是子虚乌有的传闻。
今日早朝所议之事是统一管制市集教坊乐师舞姬一职,临近年关,周国异族又陆续涌入许多贺岁杂技团,御管之事刻不容缓。
吏部和礼部都想放自己的人,这官职不大,但位置至关重要,等于是一个亚文化外交,谁都知道熙帝野心勃勃扩充版图,在周国异族交旋上大有可为。
庚子年最后一日早朝也吵得不可开交。
祝知宜看梁徽又露出那熟悉的冷笑,知道又有人要遭殃,双手合拢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为藩乐使一职与寻常管理之职不同,也不是非得从礼部和吏部中荐选。”
“噢?”梁徽公事公办问,“你说。”
“其一,这终究是个乐坊之职,作为管理乐师舞姬的长官首先自身应多少通文教乐理之事,方得以服众;其二,事关与别国外交、同异族之谊,此人最好精擅多种族语。”
“臣认为不如该职可面向民间选拔,不限男女,不限身籍,不限国族,以显我大梁包容开放、海纳百川之气度。”
梁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四两拨千斤,把球踢给方才那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家伙:“陈尚书,张尚书,你们觉得呢?”
祝知宜一碗水端平,提出的法子的确是无可反驳的最公平的方式,礼部和吏部也不能说不,谁要再不乐意那便是捞油水的心思过于明显。
两人只得都答:“臣无异议。”
“臣附议。”
梁徽挑了挑眉,原来治这些老油子和老古董还得小古董。
“准奏。”
熙和五年,继开女学女官之后,大梁又开创了任外族异邦籍人为官之先河,开文明盛世。
年关正式休沐,下头的臣子得了闲,当皇帝的还有每日的急奏要处理,祝知宜独自出宫一趟。
去见江竹里。
当日是对方冒着巨大的风险帮他从风梧苑脱身,还送了丰足的盘缠他才能顺利回京。
前些时候梁徽派兵南下后直接抄了凤梧苑,祝知宜奉以江竹里黄金百两和许多银庄资产。
江竹里知道祝知宜是大梁当今君后时怔愣了好一会儿,心下苦涩酸胀,想着自己自小被买入柳巷,如今脱身也无以为家,便跟了京羽卫回京。
他只是想当面道个谢,还有……再见那似谪仙下凡的人一面。
前些日子抵京,正逢祝知宜去蛊,梁徽又大伤未愈,腾不开身,后又上任阁首,直到休沐了才有时间动身前去会面。
江竹里如今住在乔一安排好的一座庄府上,是祝知宜赠与他的落脚之处,园林、侍仆一应俱全。
变回了君后的祝知宜也和江竹里记忆中那个坚毅淡然的君子无甚变化,没有架子,亲和可近。
祝知宜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江竹里摇头。
祝知宜认真想了想,建议他不如去试试京中即将招考的藩乐使一职。
他回朝之日把这个职位从礼部和吏部摘出来面向民间选拔就是为寻实干之人。
以前一些权贵高官总喜欢将门族里没本事出息的子弟塞到这种看似闲职的位置,尸位素餐,如今他上任阁首,也是时候改改这种风气了。
祝知宜为他分析:“你擅多族语,又精通乐理,琵琶琴技精绝,不妨一试。”虽然他不能为江竹里做人情打点,但凭他对对方技艺的了解,是能胜任这个职位的。
江竹里虽然没有当官的经验,但技艺高超,性格果练,又识字,只要有一颗为民做事的心,肯学,不是什么难事。
渠清如许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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