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乐撇开头,微微侧了个身,双手插进头发里抓紧,用劲扯了扯。
这段时间下来我算是总结出了一些经验,张天乐不是那种能够越挫越勇的人,相反地他容易灰心、不自信,我猜这大概与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有关,相比起给他挫折和逼他迎接挑战这种反向思维,正向且直接的鼓励往往更能让他对自己有信心,但这样的鼓励也不能是一股脑的疯狂肯定,毕竟张天乐又不是三岁小孩,一句评价里有几分真实性他自然是听得出来,说白了他想要的不过是你知道他在认真对待着、重视着一件事,并且把他在认真对待着、重视着的这件事,当一回事。
以前没摸清张天乐这个路数的时候,我觉得他难伺候得要命,说他几句他泄气,闹得不欢而散,说他真棒他又嫌我敷衍他,还是不欢而散。其实要我说,张天乐目前最该加强的根本不是什么速度或体能,而是作为运动员最基本的心理素质,他要是把这心态放到学习上,怕是早就一蹶不振了。
好在我现在了解了他这个路数,基本都能给脆弱边缘的运动员带来一些及时的宽慰和勉励,行了,也别太在意了,本来我手记误差就大,你还得考虑风速风向场地熟悉程度等等之类的问题吧。现在还有时间,不用着急,其实我觉得起跑是不是能做些调整,如果你起身能再快一些就好了,你回去给你教练看一下这几次录的视频,看看有没有问题。我胡说八道地做着分析,张天乐的起跑究竟好不好我根本看不出来,只是平日里听他说得多了,有样学样几句倒也不难。
张天乐听着听着,忽然没绷住似的冲我笑了出来,他伸手摸了一把我的后脑勺,随后在我眼前停住,把手背对着我,喏,今天给什么?
我把他的手拉下来,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在他手背上寥寥几笔画了个奖杯,好了,今天的奖励已经送出,有进步有失误,总体不错,继续努力。
张天乐举起手看了看,轻笑出声,什么啊,没新意。
就说他难伺候吧。
大概是正式训练刚开始那会,有天午休我无聊,就拿笔在张天乐的胳膊肘上瞎画,当时他正趴在桌上睡着,没感觉出来我在画他,我画了几笔依然觉得没意思,随后也就忘了这一茬,直到下午放学跑完步他坐在地上伸手让我拉他的时候,才发现胳膊上被画的涂鸦,张天乐一猜就是我干的,嫌弃了几句倒也没真在意,继续该干嘛干嘛了。后来忘了是怎么回事,这个随手涂画的点子变成了我跟他之间的一项日常,就像盖章一样,我每天给他盖一个图案,权当奖励。
第一天我给他画了个王冠,第二天接着画王冠张天乐就不乐意了,不让每天都画一样的,于是第三天我用红笔给他画了个幼儿园老师会发的小红花,把他气得够呛,说我把他当小屁孩,再后来我特地问女同学借了彩笔,按奥运五环的颜色和形状给他画了五个圈,心想这样总算万无一失吧,可竟然也被他批评了一顿,说真会抬举他。我只好去搜了简笔画大全,每天上课无聊就假装记笔记,实则是练习画这些破图案,搞到现在都快成简笔画大师了,得到的好评却寥寥无几,就比如这回画的奖杯又被说成是没新意,可张天乐不满意归不满意,却从没表示过任何回绝的意思。
他笑笑也没再说什么,放下手,仰着脖子长吁一口气,侧头对我说:我好饿啊,想吃饭了。
我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十一点,你想吃什么?
想吃学校那边那家手撕鸡。
得了吧你,你哪顿不想吃手撕鸡。我打了个哈欠,张天乐自从发现学校附近有家手撕鸡做得好的馆子后,顿顿都嚷着要去吃,可现阶段他在饮食上自律得可怕,即便真想吃,多数时候也只是说说而已。
你怎么这么困,昨晚几点睡的?
我跟你说,幸好你没来,昨天晚上结束之后又续摊吃烧烤了,搞到半夜两点多才回去。
我倒是想去啊。张天乐做作地唉声叹气,真可惜,失去了一次跟你夜不归宿的机会。说罢他朝我眨巴眨巴眼睛,没绷住笑。
我赶忙把目光移开,张天乐总是这样,凭一张脸撩拨人却不自知,我只好生硬地接上前一个话题,不继续练了?
不想练了,效果不好,想吃饭。
那这样吧,你把剩下的三个道试完,难得来一次标准场,别把机会浪费了,再坚持一会,正好到午饭点,我们去吃点东西。
行吧, 张天乐站直身体,甩甩手,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但是,其实,中午我得回我妈那吃。
不早说,老子放假还过来看你训练,早起毁一天,到了中午连顿饭都吃不上,还有良心吗你。话虽这么说,但我并没抱怨的意思,张天乐一周八百顿低脂高蛋白摄入,少油少盐少糖,现在能回家吃顿饭当然是好,也该改善一下伙食了。
别啊,我当然有良心了,一会带你一块回去,见我妈。
嘁,拉倒吧。我不敢恭维地摆摆手,张天乐家里的情况我还算知道个一点半点,他这话也就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
唉,你懂,张天乐惆怅地耷拉着脑袋,我自己有时候都懒得去,我跟她老公见了面各自客客气气的,没话还得找话说,费劲。
管那么多呢,吃就行了。
不过说真的,张天乐语调一扬,我真该领你见见我妈,最好是让她认你作干儿子,或者要么儿媳妇也行。
张天乐最近愈发口无遮拦,似乎很热衷于嘴上占我便宜,动不动就笑嘻嘻地满嘴跑火车,类似的玩笑开得多了我也不像最开始那般心惊肉跳了。
滚。我冷淡地朝他吐出一个字,推他回起跑点,我跟他一路,却故意走得快了些,先行到了球场草地上支起手机设置拍摄模式。
心惊肉跳不至于,但是心动还是会有的。
第二天高二高三级恢复正常上课,再见到张天乐时,他脖子上戴了块用红绳坠着的玉观音,说是年前他妈妈去寺庙拜佛时给他求的,高僧开过光能保平安,我是不信这些的,也就没在意,只叮嘱他把坠子放在衣服里藏好,别又让哪个老师逮住找茬。
可这玉还没戴热乎,就发挥了别的作用。
课间操集合时,张天乐还在桌上奋笔疾书,下节课要课上检查的作业他还没抄完,磨磨蹭蹭到班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总算抄了个大概,集合音乐还会播最后一遍,我催促他快走,正要出后门时,张天乐顿住脚步,对教室前头一女生喊道:还不走?
是梁书韵。
只见她低着头不停地在课桌抽屉和校服口袋里摸索,不知在翻找什么,闻声她转过身来,有些着急又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好像没带橡皮筋。随后她站起来,伸手顺了把头发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班里女生本来就不爱活动,如今到了高三,更是一个个一天到晚窝在教室里学习,女孩子也都爱美,在不违反仪容仪表规范的前提下总是能想着法钻钻空子,现在天冷了,干脆都不扎辫子,长头发披到肩上当围脖,到了课间操体育课的时候再随手扎起来,老班对此现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没说过什么。
可眼下这个情况,女孩子手腕上会有的橡皮筋,男生还真没有。
我爱莫能助,正想去走廊上看能不能找个其他班的女孩子问一问,张天乐已经手一抬伸进领子里,拉出他脖子上戴的玉,松了活扣摘下来,扔给梁书韵,先用这个吧。
梁书韵接住他扔过去的玉,轻声说了句谢谢,举起手开始扎头发。
张天乐留了个神,并没立马离开。
绳子不比橡皮筋,没有弹性,又要长得多,梁书韵反着手在脑后,把绳子左绕右绕就是扎不好。
张天乐看不下去,跑到她跟前,说:你把头发抓好,我来绑,低头。
梁书韵一手后举,抓着自己的马尾,张天乐接过绳子,笨拙地给她绑起了头发。
集合音乐已经到了末尾,我懒得再看这副场景,撂下一句提醒就先走了。
课间操正式开始之后,张天乐和梁书韵才姗姗来迟地入了队,张天乐的站位明明在我斜前方,却还特地跑来我身边,可怜兮兮地对我说:干嘛不等我。
而女生都站在队伍的前半部分,梁书韵跑到她的位置上站好,我盯着她的背影,她的辫子不像其他女生一样随意扎在底下,而是高高地扎在脑后,是漂亮精神的马尾。
仔细注意的话,还能发现藏在其中亮亮的玉坠子。
此时正好是整个操场能晒到太阳的时候,今天的天气是不错,可冬季的阳光总是不甚柔和,给人的印象反倒惨白惨白。
张天乐随着课间操音乐的节奏伸着胳膊抬着腿,懒散却不显得随便,他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每个动作都伸展到位了。
他是正面的,坦荡的,挺拔正直得像株白杨,就应该堂堂正正地生长,没有横生的枝节,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不该加诸于他身上。
我在他身后几步之外被日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哪种感受占得更多一些,只知道并不好受。
每种感情的加剧是不是都这么不可控,它能让人欢喜,就也能让人变得自私狭隘喜怒无常。
作者有话要说: 燥起来
☆、第十二章 By张天乐
课间梁书韵来还我玉坠,轻声细语地又一次对我说了谢谢,此时她已把头发重新散了开来,整整齐齐地披在肩头。
我接过,没直接戴回脖子上,而是把绳子绕了几圈抓在手里,一下一下地甩着玩,看她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忍不住先开口逗她:怎么样,好用吗?
呃梁书韵想了想也没好意思说出个评价来,自然是不好用的,能救个急就不错了。
我坐在座位上,仰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围人聊着天,梁书韵也自然地参与了进来,张天乐,你寒假也会来补课吗?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补什么课?
就是补课啊,我们的寒假好像只有十天吧,然后就得回学校上课了,像现在每天一样。
寒假还得补课啊?我不来,我得回香港。
梁书韵似乎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天真地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啦,不是叫寒假吗,我就是回去放个假,放完就回来了。
那就是下学期你还在的,对吧?
我被她真挚又傻乎乎的表情逗乐了,头一歪,也用天真的语气回答她:当然了,不然我能去哪。
那你会跟我们一起毕业吗?
会。我边点头边说,这个女孩子怎么回事,怎么净问些傻问题。
上课铃适宜地响了,梁书韵终于回到她的位置上,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其实并不善于跟女生聊天,尤其是这种我从来都没跟她说过话的女生。
整个课间吴浩宇一直趴在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此时我在后边拍了拍他,想喊醒他上课,嘴里哎哎哎地叫着,拍的力道也慢慢加大了些,但前面的人就是没有反应,直到老师进了教室,他才悠悠转醒,起立问好的利落程度却一点也不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中午放学后我让吴浩宇别等我了,自己先去吃饭,看着办给我打包一份回来就行。我得赶在午休前跟教练打个视频通话,汇报一下最近的成绩,再分析分析为什么速度总是提不上去的问题。
跟教练聊到一半,吴浩宇就回来了,我向他挑了挑眉,算是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跨腿反坐在凳子上,把饭放到我桌上,拿出自己的那一份,掰开一次性筷子先行吃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边吃边看着我视频。
待到终于结束了通话,我拿起面前的另一副筷子敲了吴浩宇一下,边笑边问他:看什么看,装模作样,你听得懂吗?
吴浩宇也不躲,挨了我不重的一敲,诚实答道:好神奇,好像外语,一句都听不懂。
你买的什么?我把装盒饭的塑料袋往下拉了拉,揭开盖子,我靠,手撕鸡!
那家店说是在学校附近,可实际上早就超出了附近的范围,以前但凡我说想去他家吃,吴浩宇第一反应永远是拒绝,强拉硬拽的话十次里面才能去一次,没想到现在他自己一人反而竟然愿意跑这么远了。
少油少盐去葱花去鸡皮,没要米饭,换的水煮青菜,你看你乐不乐意吃吧,不合适我就加菜了。
乐意乐意,一万个乐意,宇哥亲自给我点的饭,我当然乐意吃。我喜出望外,原本给自己规定的不能吃,一下就妥协成了少吃,一个月才吃一次,不算过分吧,况且吴浩宇都给我送到跟前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贫吧你就,赶紧吃,吃饱了好上路。
我心情愉快,没空理会他的调侃,拿筷子悄悄翻了翻底下的青菜,不禁感叹男生细心体贴起来可真要命。
阿宇,你要是女孩子就好了。
吴浩宇似乎是噎着了,顿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说:我不是。
最近因为视频录得多,手机一直在提示我储存空间不足,趁着晚自习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得空清一清内存了。
先是删了几个不常用的软件,清理了各个程序里的缓存与记录,接下来就是相册这个大头。既然视频暂时不能删,那就只能删删照片了,按时间递退,其中最近有一张是元旦那天在大学体育场上拍的,普普通通的一张风景照,更像是随手按错了不小心照到的。
当时我去上厕所回来,远远看见吴浩宇蹲在地上摆弄手机,那天我们都没带支架,只能找些石头垫着,吴浩宇每次都得调整好一会才能恰好地把手机竖直卡在其中。我一走近体育场,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吴浩宇专心致志地调着手机摆放的角度,我突然就想给他照张相。
其实这张照片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把想照的人影放大,也没有把他对在镜头正中,画面里主要是褪色的塑胶跑道、草坪、半个足球门和远处的大看台,清早的运动场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吴浩宇顶多算是那零零星星当中的一个。
我将照片双击放大,吴浩宇的轮廓模糊得不像样。我返回相册继续往前滑,并不打算把这张删掉。
分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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