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整个房间看上去更清冷了,谢清呈进来之后都觉得这不太像个常用的卧房,而像是星级宾馆客房,意思是尽管房间非常舒适,却没有什么个人色彩鲜明的东西。
房主并不爱这个房间,随时会离开似的。
正因为屋内陈设极简,有些东西才格外鲜明。谢清呈忽然发现贺予的书桌上摆着那本《世界罕见病》大全,那是他五年前离职时留给贺予的一个念想,目的在于鼓励贺予慢慢地靠着自己走出病痛的阴影,不要忘记他和他说过的那对骨化症案例。
“小鬼,你不孤独。”这其实是他当时不能说出口的安慰。
最后都化作了扉页上字迹隽挺的——
致贺予。
谢清呈走到书桌前,打开这本明显已经翻旧的书,自己五年前的留字映入眼帘,钢笔的痕迹已经被岁月侵蚀变淡了,他垂着长睫毛无声凝视了许久。
哗啦啦。
许是贺予离开前窗户忘了关严实,窗帘也忘了和往常一样拉上,有一阵晨风吹进来,吹得书页翻飞。
忽然。
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一页夹在书里的薄纸像落花般掉了出来,掉在桌面上。
而一缕晨曦也刚好穿透云层,洒照在了纸面。
谢清呈怔了一下。
竟然是一张检验单。
他把那张单据拾起来,想要重新夹回书里,夹的时候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的结果却是他从来也不曾想到的。
他原以为那是贺予自己的单子,比如精神埃博拉病症有所好转的纪念,然而那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血检单罢了。
单子上还印着受检人的名字:
谢清呈。
“……”没什么比在别人家里看到自己的化验报告更离谱的事儿了。
谢清呈因此怔了一会儿,才拿着那张薄纸仔细看下去。
还真是他的验血单没错。
可是贺予怎么会有这东西?
再一看报告打印时间,谢清呈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变的有些难看。
那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做完之后……自己发烧了,被陈慢送到医院时的日期。
是了,他想起来了,陈慢当时就说丢了一张验血单,为此他还重新抽了一管血。
谢清呈前后一想,就大概都明白了。
那天贺予肯定也去了医院,只是贺予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可他拿这单子干什么?
谢清呈正微咬牙切齿,再仔细一看,那单子的背面隐约透些字。
他把单子反过来,看到了。
洁白的纸面上,贺予写了整整一页的“谢清呈,对不起”……
笔的颜色不同,字迹潦草程度不同。
看上去,并不是同一时间留下来的,而是贺予时不时写下的句子。
“……”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
算了,既然自己在水淹摄影库时,已经说了往事不予追究,那还在这事儿上耗费什么情绪呢?
他把血检单团了扔进了垃圾桶,省着让贺予看了又起内疚,天天搁这儿拿对不起练字,再顺手也把窗户关了,免得风继续吹。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贺予小声地唤他:“谢清呈。”
“……”
“谢清呈……”
谢清呈走到他床边,发现少年并未苏醒,这只是他梦里的喃喃呓语而已。
谢清呈站在他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喊什么,我又不是你爹。”
但说归说,他这人还是有种本性,他不能看着病人在眼前难受而不管。
所以谢清呈留下来陪了贺予一会儿,直到确定他睡熟了,才复又起身,去楼下找到了管家。
他想问问贺予最近的用药情况。
管家:“大少爷他啊,因为情绪很不稳定,总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服药,我们看着也担心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啦,好几个月总是有的。”
“你们怎么也不劝他。”
管家叹气:“唉,怎么劝呢?贺少这样吃药,咱们虽然也知道对他身体不好,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啊。不像之前,少爷发病都难受到坠楼了……”
“!!”谢清呈问,“坠楼?”
“是、是啊。”管家愣愣的,“您不知道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寒假的时候吧,少爷去《审判》剧组之前。他那几天反应挺奇怪的,先是特别高兴,和我们也说说笑笑的,还去把许久不用的那间空房亲自打扫了六七遍,我们问他是不是有客人要来,他说是啊,但后来也没见有谁来……”
管家的嘴唇一开一合,后面还在说一些琐碎的事情,但谢清呈的脸色已经苍白了下去,他没有再听之后的内容。
他当然知道那个房间是给谁收拾的。
他也非常清楚,那个最终也没有出现的客人究竟是谁。
最终他缓慢地想了起来,他那时候——其实是收到过贺予的消息的。
贺予发他信息,连发了好几条。
他说:“谢医生,我病了。”
“谢清呈,我病了。”
但谢清呈当时对他厌恶得不得了,只觉得贺予又是在玩“狼来了”的游戏,他并不认为短信的内容是真实的。
如今得知了真相,谢清呈竟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如果贺予威胁他,说你要是不来当我的医生,我就自毁给你看。那谢清呈反而会觉得他讨厌,认为他在对自己实行另一种意义上的绑架。
可是贺予没有。
贺予后来并没有想要道德绑架他的意思,他甚至是真心希望谢清呈什么也别再知道。
贺予强撑了很久。
直到现在,他终于撑不住了。
谢清呈谢过了管家,回到贺予的卧房。
他一时间非常的心乱。
其实哪怕到了现在,他也没有谅解贺予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是人的情感不是非黑即白,非恨即爱的,当他知道贺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独自忍耐着病痛——那种病痛甚至是因为他的拒绝而产生的,谢清呈的心情忽然十分复杂。
不想看病人自我伤害,是他作为医生的本能。
不想看贺予自我伤害,是他作为精神埃博拉初号病例的本能。
现在贺予的种种行为都让他感到沮丧,他不明白贺予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因为他们俩是所谓的“同类”吗?
焦躁间,他想敲一支烟出来抽,但看到床上的少年那副病恹恹的惨样,又觉得自己当着病人的面吸二手烟是不是太过分了。
于是他咬了下嘴唇,还是把烟盒放了回去。
熬到下午一点左右,贺予才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少年躺在床上,抬手撑了一下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连贯地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车内暴力的扭打。
谢清呈不停地按住他,最终被他扼住了脖颈。
他病症上了头,差点把谢清呈活活掐死……
贺予彻底清醒后,冷汗就全下来了。他惊惶交加地喊了一声:“谢清呈……!!”
“我在。”
没想到会有回应,贺予蓦地转头,发现谢清呈竟还没走。
那男人坐在窗边阅读,听到他醒来的动静,抬起眸,然后合上了书。
“谢清呈,你……”
“躺着吧,不用坐起来。”
贺予没那么听话,他还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过程中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缠换上了新的纱布,那种非常仔细完美的包扎方法是属于谢清呈的。
“……”贺予垂着眼睫。
昨夜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他第一次在发病时完全丧失了理智,甚至差点亲手结束了陪在他身边的谢清呈的性命。
他慢慢地,颤抖地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掌心。
精神埃博拉病的后期症状……就有那么可怕,是吗?
等清醒了,或许就会发现自己最爱的人的尸体躺在自己身边……
贺予扪心自问,他这辈子几乎没有怕过什么。
而这一刻,他发自内心地战栗了。
谢清呈走过来:“贺予,你——”
病案本 第2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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