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青河一边碎碎念,一边去找毛巾,却被亲信一把拦了下来。
亲信用一种沉静到近乎悲悯的声音,对他道:“本家,他死了。”
樊青河粗暴地推开了他,骂道:“他没死!”
“谁说他死了,他没死……他没死……”樊青河神神叨叨地进了洗手间,过了半晌找出条干净毛巾来,给秦庄擦脸、擦手。
从白昼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日暮,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打理着秦庄,等将他身上的血迹全都擦拭干净了,就乖乖地坐在病床边看他。
到了撑不住要睡的时候,就将两张病床并在一块,自个儿躺在秦庄边上。
助理觉得晦气,过来拉他:“老板,别跟死人躺一起。”
樊青河当即发火摔了病房里的杯子,骂道:“给我滚!”
等吓跑了助理,他才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捂秦庄的耳朵,安抚道:“吵到你了是不是?别怕,你安心睡,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
他伸手闭合秦庄的双眸,就这样挨着他睡了过去。
再也没有鸟笼挡着他们,也没有仇恨和怒骂。
他们亲密得像对小情侣,或者小夫妻,盖着同一张被子,从深夜直到黎明。
第二天,樊青河又重复了前一天的所作所为,给秦庄洗脸、擦身,连饭菜都点了两人份,帮他摆好筷子,等着他来吃。
可秦庄一直没醒,也不知是太累了,太困了,还是在生他的气。
死掉的人,是不会复生的。
生命从来只有一次,如流水般逝去,便再不可能捞起。
也有人生来便聪明,将喜欢的人视作珍宝,互相包容,蜜里调油,到了头发花白的时候,还能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一同调笑,黄昏时佝偻着背,搀扶着同样衰老的老伴,一起踏着暮光回家。
可大多数人,都是后者。
放在面前时,弃若敝屣,恨不得将眼睛抬得高高的,再看不见这尘世里庸庸碌碌的人。端着碗里的,嫌不够,犹自想着那天边的白月、梦里的银河,蹉跎着过完一生,什么都没捞着,只剩下求而不得的难过。
失去时,有的依然不知悔改,迫不及待地奔往下一站。
也有的,在失去以后才惊觉错过,曾经看不上的蚊子血,成了心口朱砂痣,曾经不在乎的干饭粒,成了床前明月光。兜兜转转,得得失失,蓦然回首时,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却再也不属于你。
阴阳两隔,天堑纵横,你在人间长相忆,他于地底泥销骨。
不知何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蝴蝶。
那样脆弱渺小的东西,若是换了从前,樊青河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现下却生了兴致,将秦庄扶起来,令他靠在自己身上,跟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对他道:“秦庄,你看啊,蝴蝶。”
可秦庄依然静悄悄地,既不睁眼,也不说话,连最喜欢的蝴蝶也不在乎了。
古人常说,庄周梦蝶,却也说,梁祝化蝶。
这样朝生暮死的小东西,比起百年而卒的人而言,卑微得就像一粒尘埃。
可人会在这许多年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犯错。
蝴蝶却不会,它在花丛里打完转,欣赏完这人世间的美色,便带着自己那份灿烂凋零。这样想来,它甚至比人还要自在和快活。
许是因为秦庄一直都一动不动,蝴蝶便也认定他是无威胁的死物,缓缓飞落在他肩头,小小触须甚至挨到了他的脸颊。
鲜活的绚丽的蝶,与枯萎的灰败的人。
生与死,活着与逝去,斑斓的画卷与失色的黑白。
樊青河伸长手指去抓,而它轻轻扇动翅膀,循着阳光的方向一路远去,从玻璃窗的狭小缝隙里越过,奔向了属于它的自由天空。
在樊青河眼里,那只蝶也不再是蝶,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秦庄。
那时的秦庄也曾斑斓绚丽,但最后只剩下尸体的枯萎与死寂。
如今他的□□已然陨灭,灵魂却彻底逃离了樊青河的掌控,奔往了他所希冀的去处。
梦醒了。
樊青河抵着头,将颤抖的唇印上秦庄的侧脸,沸腾的泪翻越眼眶,从秦庄青白的皮肤上淌过。
他终于答应将秦庄的尸体送去殡仪馆,让他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尸体送去焚烧时,樊青河固执地从轮椅上下来,目送他的爱人离开。
亲信站在他身后相陪,一脸忧心地看着他那双腿。
当心痛到极致的时候,□□疼痛或许也不再被感知。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樊青河在数月内尝了个遍。
看到他抱着骨灰盒离开的萧索背影时,亲信甚至怀疑,被遗留在人间的他,究竟还是不是他?肉身里的魂魄,是不是已经与秦庄一起焚毁成烟了呢?
不然,为何他眼里再无半点活人该有的生气,只剩下死灰般的寂然。
□□上,樊青河依然活着。
他会呼吸,会按时起床吃饭和入睡,会抽出时间来处理公务,还会偶尔浇浇花、养养草。你与他搭话时,他也会抬头回应。
可精神上,他已经半死不活。
他会天天带着那个骨灰盒子,无论行走坐卧,一刻看不见那东西就发疯。吃得很少,汤汤水水下肚,脸颊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晚上也不愿意睡床,非要挤到那于他而言显得十分狭窄的鸟笼子里,嗅着那淡得几乎闻不到的秦庄的味道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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