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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终将何处去(上)

    又过去两天,到第六天的晚上,屋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苏青瑶勉强从床上下来,瘫坐在地,见门缝里晃动着火烛的微光,越逼越近。
    牢门打开,看守留在门外,徐志怀与他点头示意后,接过一盏点燃的洋蜡烛。他进来,走到苏青瑶跟前,蹲下身,将蜡烛摆到她跟前。
    烛火同时点亮了两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向他的丈夫,突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下巴的胡渣没刮干净,是因为刀片钝了吗?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去换新的剃须刀了。
    徐志怀也抬眼看她,瘦了一大圈,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都沉默着。
    良久的沉默。
    除去沉默无以相对。
    蜡烛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寸,徐志怀才起身,双手插在西裤深兜。
    “姓于那小子被调查科带走了。”他嗓子低沉,些许的漫不经心。
    苏青瑶沉默,垂头盯着蜡烛的火焰。
    她饿得很,又头疼、心口抽搐,喘不上气,几乎说不出话。
    “姓贺的那个也是,我估计活不了。”徐志怀补充,居高临下地望向妻子。她躬身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乌发垂落,快扫到他的鞋面。“你看,到最后还是我来保你。”
    她依旧不出声。
    徐志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他唇微抿,似乎在嘲讽谁那般笑一下,又开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青瑶竭力思考片刻,而后抬起眩晕的脑袋,轻盈且飘忽地同他说:“往后?往后我们要离婚了,是不是?”
    “我已经找过律师,等你出来,我会叫人把协议直接送到警察局。签完字,你我就再无瓜葛。”徐志怀垂眸,扫过她,彼此都是难以描述的神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小阿七呢?”苏青瑶反问。
    当年是因为她的央求,徐志怀才雇佣了小阿七。
    “和从前一样,”徐志怀淡淡说,又像在暗暗告诉她,有她没她一个样,他优渥的生活不会为此受到丝毫影响。
    苏青瑶又问:“那……那我可以把我的书带走吗?”
    徐志怀听了,一种莫名的羞恼忽而涌上心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难堪的田地,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何还能装得如此无辜,小贱人、小贱人!他给过她机会,他不是没给过。
    “你有什么书?不是都扔了吗。”男人冷漠地嗤笑。“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出钱买的?”
    他来,或许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期待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的。
    苏青瑶无力地笑一下,头又垂下去,心脏像被拧干的麻布衫,真要喘不上气了。
    “随便吧,”她始终跪在他跟前,“你说了算……”
    “不然?”徐志怀挪开眼神,抽出手,打西服的内兜里摸索出一支香烟。“苏青瑶,是你背叛了我。”
    他含住伶仃的细烟,点燃,衔在口中含糊地说:“你真该庆幸,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不是光绪年,律法只叫你坐牢一年,而我对你也已经非常仁慈。”
    “是啊,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许多事都比从前啰嗦了。”苏青瑶忍不住笑,嘲讽的口气是那么轻。“有议员、有总统、要搞选举,东边打西边,北边打南边,大家不裹脚,也不留长辫子了。要是光绪年,哪用找律师呢,你大可一纸休书将我赶走,或是再娶八房姨太太,生十来个胖小子,给你徐家开枝散叶。”
    徐志怀猛吸了一口烟,后槽牙咬紧着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四年的婚姻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行,我知道了。”
    “我从没那么想过。”苏青瑶晃晃脑袋,珠大的泪水一粒粒落,话音很轻,她也压根喊不出声了。“我现在说的话,你大约一个字也不信了……但我曾经很在乎这段婚姻,甚至比你在乎的多。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往后人生的全部,我也没什么其它选择,十六岁刚毕业就嫁给了你。我从早到晚,付出的所有,就是为了让你开心。”
    徐志怀的烟在指缝中颤抖。“你在乎的表现就是和别人上床?苏青瑶,别撒谎了,有意思吗。”
    “正是因为我在乎,所以格外的恨。”苏青瑶在落泪。“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自己那么没用,那么窝囊……是,你对我并不坏,与其它的那些男人比起来,非常非常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付出,就是恩赐,是宠爱。而我为家里所做的一切,就是理所应当。”
    香烟紧紧地燃烧,徐志怀弹走烟灰。“随便你,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是事实。”苏青瑶咳嗽着纠正他,烛火摇曳,洋蜡烛在两人之间流泪。“就像你说的——和从前一样——我的存在与否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你只是结婚了,然后有了个妻子,能满足你的性,偶尔满足情感。离婚了,你还是会过得很好……”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顿了顿,手背胡乱擦了几下脸,继续说:“大概在我出狱之前,你就会再婚了吧,你很富有、也很迷人,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而且不残疾的女人。她同样会跟你上床,为你操持家务——这就是事实。志怀,你从没爱过我,也瞧不起我,更不在乎我。”
    “那于锦铭呢?他给你什么了?他给你什么劳什子尊重、爱、尊严了?没有。他只是动动嘴皮子,拿你当消遣。他什么都没给你,但你就爱到非要跟他私奔。”男人话音到这里便止息了,心里却发疯似的往下想:闭嘴,苏青瑶,你就是贱的发慌,你苏青瑶骨子里就是贱女人,有男人来勾引你,你就洋洋得意会想出轨。
    “不,我对他,可能谈不上爱。”苏青瑶摇头。“他很笨,说好听点是重感情,明知贺医生是那个,自己是奉系的人,但还是要拉着他跑……只是——我至少他那里有存在感。志怀,我也想叫人在乎我、重视我,而不是从早到晚围在你身边,等待你的垂青,好像我的情感天生要系在你身上。不是的,志怀,不是……我也是可以伤害你的,就像你曾经伤害我那样。”
    “够了!你现在一口一个我不爱你,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你到现在了都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徐志怀咬牙切齿。“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跟于锦铭眉来眼去,不会在冒着炮火还带你去看医生,更不会……来这里。”
    香烟在指尖颤抖,他吸气,凑到唇边,猩红的火点猝然发亮。
    苏青瑶,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会受伤吗?徐志怀险些要质问他,但自尊不容许他说出口,显得太窝囊。于是他反复地劝说自己,这个女人不值得,她轻佻、愚蠢、肤浅,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他是看走了眼,这一切都只是个错误。
    “所以都是假的吗?你对我,我们——”一团烟雾吐出,模糊了男人的面容。
    他的嗓音低缓,显出些许孱弱。
    苏青瑶太清楚徐志怀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想问:我们的四年婚姻、所组建的家庭、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你的逢场作戏?
    不是,苏青瑶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如果都是假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大可以当个称心称职的结婚员,大把地花丈夫的钱,去拍卖行买最昂贵的珠宝,穿梭在社交场上,日日醉生梦死。
    而不是当了他四年的妻子,连捐给东北义勇军的钱都要一块钱一块钱攒。
    她是真的爱过他。
    但太迟了。
    这些话都来得太迟了……
    她不想再爱他了。
    过多的悲伤一拥而上,堵在嗓子眼。苏青瑶心跳得厉害,近乎要窒息似的,她匍匐在他跟前,只颤抖地摇头、咳嗽,要把心肝脾肺全吐出来一般,她嘴唇颤动,没能说出话。而他也没等到她的答案。
    徐志怀垂眸,侧过身不去看她。
    他换了一只手拿烟,将晃动的烟嘴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吐出,零乱断续的思绪随之清空,心也重新冷硬起来。
    “算了,无所谓你,想坐牢就去坐牢吧。”徐志怀弹了弹烟灰,随之要往门外走。
    苏青瑶并没有力气追。
    她瘫坐在地,手臂搭在濡湿的稻草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觉得自己真有可能死在今晚。
    男人几步行到门关,出了门,又止步。
    门外昏暗的煤油灯光刻刀般将他的身影裁下。
    他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说罢,扔了残存的烟蒂,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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