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常刚要说“你喊什么”,可是朦胧的月光下,他看见面前的人有着散发着异味的脏兮兮的长发、衣着还很邋遢,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一张脸似乎被夜色更黑,看样子是个睡在公园里的流浪汉,一定是无家可归了。
于是,周修常就把那句话咽了回去,跟一个流浪汉较真,有什么意思?
不过,周修常觉得他的神思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暗想:我刚才不是喝了安眠药?不是死了么?莫非……这是地狱?果真有地狱?那么,面前的这位黑脸大汉,应该是哪个小鬼吧?
周修常一张口都想问问“阎王爷在哪儿呢”,后来才改口问:“哥们,不好意思啊,我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流浪汉把周修常上下打量着,然后“嘿嘿”一笑:“你叫我什么?哥们?”
“啊?”周修常奇怪,叫你“哥们”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哈哈哈……”那流浪汉大笑起来,“有意思哈……你是不是叫谁都‘哥们’‘哥们’的,叫你同学‘哥们’,叫你爸也是‘哥们’啊?谁他妈是你哥们啊!”
那流浪汉一边骂一边看着周修常的衣服。
周修常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一看之下,呆住了!
是校服!是那件蓝白色相间的丑陋校服!竟然穿在自己身上!
瞬间,周修常觉得自己记忆的大门被打开了!具体地说,应该是被这一身校服给敲开的!
周修常眨了眨眼睛,呆立在当地,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样:“怎么回事?我死了?没死?我是谁?干嘛穿着校服?这是我十七岁时……难道是我穿越回去了?”
可是紧接着,他的头就是一阵剧痛!
可怕而屈辱的记忆好像瀑布一样流泻出来——
当年,他一边拿着退学通知书,一边挺胸抬头地走出校门,回到家,一开始当然和父母热战加冷战,父子俩更是反目成仇……接下来,父亲硬逼着他去一家亲戚开的饭店打工,为此,他要先去烹饪技校学习烹饪,说好的毕业后就去亲戚家的餐馆做事,哪知道还没毕业呢,人家的小餐馆却先关张了!
于是,他到处找工作,好不容易进了一家酒店后厨,给一个名厨做墩子,名厨见他勤快又会来事,教了他不少本事,等到周修常觉得自己有些能耐之后,刚要追求上进,老父亲忽然急病加身!
为了能多多照顾父亲,周修常还是辞了酒店的工作,听人说开出租车赚钱,他还买不起车,就和人搭伙,人家车主开白班的车,他开夜班的车,也是仗着自己年轻,不怕熬夜……
可是说也奇怪了,尽管周修常小心翼翼地开车,却隔三岔五就出一点事情,事情虽然不大,就是磕磕碰碰的,但是谁家的车也经不住这样的修修补补啊!于是,人家车主不干了。
再往后,倒霉的周修常就经常换工作了,日子不是颠三倒四,就是倒四颠三,怪就怪在安稳不下来!期间对他失望的父母相继离世,而后,一个年轻的单亲妈妈愿意屈尊和他一起过日子,他这才结了婚。
失落的人生到了四十岁上,他终于用自己多年积攒的钱开了一家小饭馆,收入刚开始不错,后来渐渐差强人意,不过好歹能撑下去。哪知道一场意外降临,彻底摧毁了他……
“哎呀!”
周修常忽然捂着脑袋叫起来,就好像有一条虫子在他的脑袋里钻来钻去!
凭什么啊老天爷?
我多窝囊啊,我过够了日子,要死,你却又把我拉回来让我再过一遍是吧?
“你……”那流浪汉被周修常的惊叫吓了一跳,想问又不敢再问下去。
这时,周修常下意识把手伸进校服的衣兜,一摸之下,心里一凉!
他摸到了一张纸!如果没搞错的话,应该是那张退学通知书!
不会搞错的,就是退学通知书!
“难道我……回来了?回到那个晚上了?”周修常喃喃自语。
真的重生了!
流浪汉见周修常举止奇怪,又见他年纪不大,长得还算周正,只是脸上神情茫然无措,竟然心生同情起来。其实,这流浪汉也是在这座城市中漂泊久了,心肠本来也硬了,可是此时此刻,见到周修常茫然而哀痛的样子,却对他心有戚戚起来。
“喂……你没事吧?”
“我……我……我没事。”周修常缓缓地摇了摇头。
“唉,你们小年轻的,没事就爱胡思乱想。为赋新词强说愁啊!别乱想啦,人生长着呢!”
人生长着呢!周修常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是啊!我之前的人生……没有了!现在……长着呢……长着呢!”
我要如何规划新的一生??
看到周修常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流浪汉觉得放心了,至少这少年不会在今夜在他面前自杀了,只要还有热血在,人就有活头,便挥挥手说:“行了,人活一辈子,沟沟坎坎嘛,你看我这副德性……不是也活着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赶紧回家吧。”
听到“赶紧回家”这句话,周修常又是一愣。
对啊!“家”啊!在这个时候……我应该还有家呢!而且是我穿越之后的家!
如此一想,周修常内心里涌上来一阵温暖:“如果我的确是重生了,那么父母高堂应该还在家呢!我还能见到他们俩位!”
人,在遭遇了种种挫折困顿之时,潜意识地总是想找到妈妈。
想到这里,周修常一伸手,把流浪汉的手握住了,对于这只手其实脏兮兮的也不是很在意了,就算是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也没什么:
“哥们……不,大叔,谢谢你,谢谢您!”
“你……你别客气!小兄弟。只是,别见谁都叫‘哥们’了啊!”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周修常凭借着自己的记忆,跌跌撞撞地走到“老家”附近。
过去的记忆就像是发黄的老相片,有时候无比清晰,有时候模模糊糊。
周修常一路上打量着似曾相识的马路和建筑,心中有无数感慨——
“这条路后来改建了,前面的路口改成了十字路口,又修了两座高架桥,别说外地人了,就是本地人都找不到方向……”
“这里成了一个购物广场,旁边的学校也扩建了,每天都是堵车的状态……”
“这里修了地铁,周围的房价涨得跟火箭飞天一样!”
“这不是后来的‘二奶小区’嘛!很多二奶美女住在这里,都成了一道风景线了,可是遇到打击腐败的时候,从这里翻出来一箱箱钱……”
之前,和那流浪汉分开时,流浪汉也不知怎么了,善心大发,竟然给了周修常一笔“巨款”——五元钱。
尽管这张五元的纸币皱皱巴巴的,摸上去还有些令人不舒服的黏乎乎的感觉,但是周修常还是接过来了。因为周修常想说不要,还没等开口,流浪汉就伸出脏兮兮的大手,把钱塞进了他的衣兜。流浪汉说什么让周修常打车回去,还真有些令人感动呢。
不过,周修常并没有打车,反正这个年代的出租车很少,也不容易打到,他就索性步行,一边走,一边看,宛如看电影一样,越看越激动,甚至想蹦跳起来,高歌一曲!
此时此刻,他是兴奋的。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望往昔,宛如处在电影镜头里,岂不兴奋吗?
不过,当离家越来越近时,周修常的心不激动了。
他的心先是平静下来,然后又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变得越来越……不安。
“近乡……情更怯啊……”周修常张开干燥的嘴巴,嘟囔了一句。
一栋工厂家属楼伫立在眼前。三楼,从东数第二间,就是周修常的“老家”了。
当周修常站在门前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居然已经上楼来,居然已经站在了门前。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几乎凭借着“肌肉记忆”回到了家门口。
“当当!”他敲了两下门。
敲门的时候,他在想门什么时候会打开?父母会不会已经睡觉了?
然而,意外的是,门很快就开了。
父亲和母亲一起出现在眼前,母亲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神色幽怨而关切,而父亲则怒容满面。
父亲周立功,工人;母亲陈小芹,工人家属。他们俩都是初中文化,一辈子总说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对周修常真是望子成龙。
哪知道,周修常是一条虫。
当然,此时此刻,父母并不知道眼前的周修常已经不是那个周修常了。
周修常紧紧盯着父母,一时间哽咽了:“爸爸妈妈也不是白头发了……原来妈妈当年的样子还是很好看的……爸爸也是啊……是我!是我让他们……衰老了……”
自责,感伤,让周修常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想扑过去,抱抱他们!
可是忽然间,一只手掌无情地摔在他的脸上!
“啪!”
那是一个沉重的耳光!
“滚开!你个小畜生!”父亲周立功低沉地怒吼着,显然他觉得半夜里大声斥责只是会让邻居笑话,“我没你这个儿子,呸!”
“砰”的一声,门在周修常眼前关上了。
周修常一边捂着火辣辣的左脸,一边看着眼前的铁门,一边“呵呵”地笑了。
在记忆中,父亲的这一巴掌应该是最后一次打他了。其实,能看到年轻父亲的样子,周修常愿意多挨几下。
而且,父亲的这记耳光,也的确是在气头上的原因。
具体地说,当然是因为那件事了。
那件让他从省重点中学“滚出去”的事。
当然,很久以后,父母才终于相信,儿子其实是受害者,其实是受了冤枉。
但很多时光都过去了,即便最终相信了儿子,又能怎样呢?
而此刻,周修常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些?他捂着脸,微笑着,等待着房门再次被打开。
房门一定会被打开的,因为母亲陈小芹心疼他。
果然,门又打开了。
陈小芹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有痛惜,有无奈……周修常见了,心中一阵难受。
“我……我那个时候……”周修常心想,“我那时候挺不是个东西的!”
“你吃什么东西了没有?”陈小芹嗫嚅着几下嘴唇,终于还是问孩子饿没饿。
“关门!关门!”周立功怒吼着,“不许他进来!”
“喊什么,大半夜的,小点声!”陈小芹轻声地抱怨着,看一眼周修常,转身进屋。
门,却给周修常留下了。
周修常走进屋,打量着记忆中家,走到狭窄的厨房时,见到父母正坐在餐桌旁。
工人宿舍房子,厨房也是餐厅,也是客厅,也是家人议论事情的地方。餐桌也是做作业的书桌。
这时墙角的挂钟发出“咔”的一声低声,原来零点过了,钟表里面内嵌的万年历给日期翻页。
这一天是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五日。
盯着挂钟,周修常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他记得,这一晚他挨了父亲一巴掌之后,掉头就走。在外面混了一晚上,第二天在要好的同学家睡了一白天。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的人生悲剧就是从这一天拉开的帷幕。
他不可能记错的。
见儿子盯着挂钟看,周立功和陈小芹都很疑惑。就在这时,周修常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来。
“爸,妈!儿子回来了!从今以后,儿子要……”
“你给我滚!”周立功想踹儿子,被陈小芹拦住了!
“你听儿子说什么!”
“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周修常很不是滋味,只得低着头,继续说:“爸,儿子知错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让您二老……看看我……我……我得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啊!”
回来的路上,周修常其实肚子里准备了一套话,那些话能感动天地。但是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话全都忘个干干净净!
导致周修常一张口,语无伦次,说着说着自己都上气不接下气了!其实周修常从一开口就哭了。现在的他,只是哭,说不下去了。
不过,这种状态倒是让周立功心软了。其实父母也不在乎儿子究竟说了什么,看到儿子这副悔恨自责的样子,父母已经原谅了儿子了。
陈小芹抹着眼泪,把儿子拽起来,抱住他。
“儿啊,你是好孩子,妈妈相信你!”
周修常一愣。在上个身世里,父母很久以后才相信他啊!哪知道现在却……
周修常似乎明白了,自己上个身世的态度恶劣,让人根本对他无法产生信任!
他太对不起父母了!父母怎么会相信他呢?
周立功这时候唉声叹气,眼圈也红了,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但是能听出来,他对儿子不再那么排斥了。
只是恨铁不成钢啊。
这一夜,一家人敞开了心扉,说了很多话。周修常回忆了一下,前生中自从这一夜之后,一直到父亲病重缺乏治疗而去世,他再也没有和父母这么掏心掏肺地聊过了。
平时周立功寡言少语,教训儿子的方式就是打;但是这一夜,周立功没有打,而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父亲的话,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但是周修常听得很开心。
反倒是平时喋喋不休的妈妈陈小芹,此刻却好像点头机一样,不管丈夫说什么,她都点头;也不管儿子说什么,她也点头。等父子俩没话了,她总能找出一些话来,绝不会让话题冷下去,还一边说,一边摸着周修常。
周修常一般地不爱让爸爸说,也不爱让妈妈摸,可是今夜他很高兴、很配合。
这一夜,有一个心头缠绕在周修常心头:
“我周修常这一世一定要活个明白!”
后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周修常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吞药自杀,下了地狱,见了阎王。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那个公园里的流浪汉,就是阎王!
流浪汉说,周修常,你没出息!我都替你害臊,我都觉得你活得让人恶心!
周修常听着听着,开始还生气,后来就冷笑了,他想说什么,想骂人,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原来他的嘴巴被人封住了!
真憋气,真窝囊!连生气了想吼一声都不让!
而流浪汉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一边骂,还一边拿起惊堂木,“啪!啪!啪!”狠狠地敲桌子!
“啪啪啪!”
周修常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从梦中醒来。
张开眼睛后,周修常先是慌乱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生怕看到自己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旁边是滴滴叫的仪器……
没有。他在“老家”,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周修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错,他还在“这一世”,还活着!
他坐起来,才明白自己为何在梦中这么憋气:枕头居然放在了脑袋上。
不过,适才的噩梦已经过去了,“啪啪啪”的声音却没有断!
是有人敲门!
应该不是父母,因为他们不忍心叫醒自己。
敲门的一定是外人。可是,这里是工厂家属院,平常大人们都上班去了,这时候一般人不会敲门!
难道是小偷?小偷更加不会敲门了!
难道是来找自己的?自己都退学了,会有哪个同学上门来找他?
管他是谁!周修常去开门了。
第二章 高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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