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一夜,片刻未曾停歇。
吴兴老家中,苏婵把煎好的药端去给祖母。
她回来一天了,一直都心不在焉的,起初煎药时少放了两味,放错了一味,还是云知发现的。
看她这个状态,苏夫人本来是想让她去休息的,可苏婵不肯,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苏夫人也不知道女儿这是怎么了,唯恐她再出错,更怕她一个不留神把自个儿伤了,只好让云知在一旁守着。
苏婵端了药进来的时候,林芳砚已经坐起来了,苏婵喂她喝完药,又倒了杯热茶让她漱了口。
全程一言不发,最后还是林芳砚在苏婵又一次把漱口的杯子递过来时忍不住说了句:“好了,我这都漱了三次了。”
苏婵这才回过神,说了声“抱歉”,拿了块干净帕子给林芳砚擦嘴。
做完这些,苏婵才轻声说道:“那祖母先休息吧。”
林芳砚看了她一会儿,“坐下吧。”
苏婵不解,林芳砚与苏容生当年生下了苏世诚之后便外出云游,好多年不曾回京城,与她实在算不得亲密,就连苏世诚和她也客客气气的,全然不像母子。
可饶是如此,苏婵还是乖乖坐到她榻边,“祖母有什么吩咐?”
“我上一次见你这般失魂落魄,还是三年前,”林芳砚想起在淮河劝苏婵南下的时候,眉目里带着和蔼,“那次是因为太子,这次呢?”
苏婵没说话,林芳砚却好似明白了什么,“太子南下了?”
“祖母,”苏婵似乎是不想提这事,“您好生休息,养好身体,这些事情交给晚辈们去想罢。”
林芳砚盯着她瞧了会儿,“你与你祖父很像。”
苏婵一愣,随即听得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心思又重又固执,犟得都没边了,但凡国事有一点不顺他心的,便要阴郁好些天。”
这大概是苏婵第一次听人说起祖父的事情。
她没见过祖父几回,只知道他是做官的,因为这个事,曾祖父一直不喜他,每回提到了就跟仇人似的。
父亲就更少提了,他本就寡言少语,况且对他来说,祖父祖母应当也算不得合格的父母,他们生下了他却没有养他,甚至在他的成长经历里,都鲜少有他们的痕迹。
但苏婵也知道祖父的名号,先帝在位时,祖父苏容生在京城,也是个名头响当当的青年才俊。
“我跟你说过吗?”
林芳砚突然想起一事,“你祖父原本是我的老师,他年长我十一岁。当初京城上下,没一个人看好这门婚事,林家和苏家甚至引以为耻,认为师徒之间不该存有这种男女情感,这是在乱.伦,还逼着我俩分别嫁娶,老死不相往来。”
苏婵愕然,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知,祖父比祖母大十一岁,当年这门婚事是他二人不顾两家的反对私自定下的,木已成舟之后,两家人闹掰,而他们也各自脱离了与家族的关系。
在当时的京城,这可谓是惊世骇俗之举,苏林两家皆是百年门楣,世代书香,陡然生出这般事情,自是抬不起颜面的。
“他当时可是京城名人,前途无量啊,”林芳砚回忆着往事,眉目温和,“因为我的任性,被迫出走京城,断绝家族关系,四海为家,漂泊了这么多年。”
苏婵抿抿唇,问她:“那您后悔吗?”
“后悔?”
林芳砚笑了笑,“我也以为他会后悔,毕竟那之后,不管去哪里都会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罔顾人伦。我以为我也会后悔,因为我的自私,让他背负起那么大的骂名。”
“当然,也有人骂我,什么难听的字眼都有。曾经有一个白胡子老翁骂我是灾星,是千古罪人,因为我毁了一个,可能会在文坛上名垂青史的文人。有一段时间确实过得很煎熬,我俩哪也不敢去,也不敢见人,就花了所有的积蓄在山上买了一块地,两个人清清静静过日子。”
“然后就发现,那会儿日子虽然曾经过得很艰难,但若是两个人内心坚定,共同面对的话,其实也没那么难的。”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坐着,轻吐出一口气,“所以你问我后不后悔,其实是不后悔的。若是当时我因为畏惧那些外人的眼光或是害怕毁了他的前程而放弃,你现在问我,我可能才会后悔。”
“韫玉,人生苦短几十载,你一个人能熬得过这一时,可你想想,你能熬过这一世吗?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的子孙后代过来问你年轻时可曾有过后悔事的时候,你会发现——”
“悔的,其实并不是在一起后所承受的那些风雨和谩骂,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选择放手成全。”
苏婵没说话,她不确定祖母究竟是在说她和祖父的那些前尘往事,还是在暗指她与陆暄的事情。
她和陆暄,似乎和祖父母的事情有些类似,但又不完全,可她现在在做的,似乎的确是选择了在各自最艰难的时候,自以为是地放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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