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萍说完,最激动的人却是阿甫:“金萍,你——你胡说什么呀!”阿甫本来觉得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那个戒指,他本来是要送给金萍的!那是老天爷送他的礼物。却是蒋嫂子和平南,总是他们,要与他和金萍作对。可现在, 金萍所说的如果是真的,就是比蒋嫂子和平南更过分的人了。
金萍根本不理会阿甫,她眼圈发红,却没有哭:“他们发现后门可以溜进来,便买通了我,要我在婚礼那天把后边小门开着。”
蒋嫂子也失声道:“金萍,你胡说什么呀?再说,你、你不是甜——”注意到自己失言,蒋嫂子赶紧打嘴,“太太的戏迷吗?”
“那是以前!现在我讨厌甜辣椒,我恨她!蒋嫂子,我想飞上高枝这点你最清楚不过,我恨她轻轻松松就嫁了进来,完成我梦寐以求的事。我今天还把抹布扔进她的甜汤里呢!好不痛快!”
蒋嫂子惊骇得嘴唇发抖。
甜辣椒默默地注视着金萍,金萍的目光异常坚定,她们的视线相交,无声地交换着彼此的心跳。甜辣椒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反应。于是她走向金萍,蹲下身来,说:“真的是你?这种事……是要命的。”
金萍啐了一口,说:“就是本姑娘!凭什么你锦衣玉食,我就在厨房天天洗碗?我不比你差!你也就是运气好!你把事情说出来,早晚都会查到我头上,既是我做的,我敢作敢当!要杀要剐,全凭发落!”
吴将军道:“我府中竟还有这样的人。看你这样子,还当你是做了什么大贡献呢。管家,平时是怎么管教下人的?”一顿宴席越吃剧情越多,吴将军也觉烦累,“你知道,太太差点因为你而被冤枉?你知道,我也差点因为你背上个莽夫的罪名?管家,这个人是哪里来的?”
管家忐忑道:“这个金萍是前年秋天买来的,当时看她模样伶俐,手脚利索,又无父无母身世飘零,所以才……却不想是引狼入室。”
吴将军摆摆手:“拖下去……”
甜辣椒说:“将军,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甜儿,来,坐我边上。”吴将军握着甜辣椒的手,把那钻戒捡起来,重新戴回她手上,她的手冰冰凉,将军就握得更紧一点,“可别再弄掉了。”又说,“我不是不仁慈,只是我老吴更恨背叛!这样的人,杀了了事。甜儿,你若不解气,就像她说的那样,千刀万剐。”
甜辣椒说:“我没有什么解不解气,只恨她败坏门风,若传了出去,叫人家以为府中全无规矩则实在冤枉了其他人。“将军,把她交给我处置吧。”甜辣椒冷冷道,“至于怎么处置,我还需慢慢想想。”
吴将军道:“就听你的,我无所谓,只记得一桩事,别便宜了她,省得姑息养奸!另外,她说的,不一定全是真的,她还有没有别的企图,甜儿,你好好把握。”
“先把人关起来吧,我们这里,饭还没吃完呢。”
金萍被人拖走,阿甫叫闹得像抓的是他而不是金萍。蒋嫂子和平南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待这些人都被遣走,甜辣椒觉得脱了一层皮。吴将军揉着太阳穴,握着枪,说:“我有些乏了,去休息了。甜儿,你若没吃饱,再吃些。”他经过张副官, 停了停,“张副官,错怪你了,你也再去吃些。”又回头嘱咐,“吴脉生,不能再无礼!你若爱吃那鱼,快吃了离席,别在这碍人眼。”这才离开了。吴脉生看着吴将军远远的背影,觉得爸爸看起来也有种孤独。
叁个年轻人坐下来,一时无话,直至甜辣椒和吴脉生夹住了同一块鱼肉,本来两个人谁也不让,甜辣椒却一松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吴公子,这块就让给你,算是谢你。”
吴脉生悻悻地夹走了放进碗里,也不吃,说:“谢我什么。”
“谢谢你,刚才故意说那番话,你最了解你父亲不是?他要娶我,又怎么会不了解那些秘辛?若那些秘辛他真的当回事,又怎么会娶我?所以,你那番话是无伤大雅的拖延。你并没有因为讨厌我而胡说,这一点上,我该说,虎父果真是无犬子,或者该说,您的家教不错。”
吴脉生“嘁”了一记,扔下筷子:“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用污蔑的方式绊倒你,免得落了你的口实。”他站起来,“这鱼你爱吃你就吃,我其实最讨厌吃鱼。”吴脉生见甜辣椒眼睛里有笑意,只觉刺眼,便一言不发离开了。
甜辣椒叫佣人给她盛来米饭,宴会厅里暂时没有别人。席间只剩下甜辣椒和张副官。他们终于可以对视,是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庆幸。
“刚才你差点死了。”她给他夹菜,又给他斟了红酒,“怕吗?”
张副官却问:“你的背疼吗?”
甜辣椒夹了些菜吃,这该算是她来这公馆里的第一顿正餐,却是这样的场面,虽说是她“作茧自缚”,但好歹和她设想的不同。她也觉得饿了,她吃了些菜,喝一杯餐后酒。
“只是佯装撞到,如果不装作受伤忍痛,那么我面色发白就显得可疑。”
“可我看那一下真的很重。”
“你忘了我的出身了,做戏我最会,这点算什么?不过是借力,化力。”
张副官也不响。
“我会找机会去找你。现在我要去会会我们的恩人金萍了,张副官,你受惊了。啊,别忘记好好买些礼品送给你的街坊,你刚给她和她侄女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呢,款项我来报销。”
金萍手脚都被绑了起来,人横在地下。甜辣椒关上门,走过去,替她把手脚松了绑。
“我那样说,将军会相信吗?”
甜辣椒说:“他愿意相信,再假的话他都会信。他若是不愿意,就连真相,他也能说是假的。”
金萍思忖,说:“将军是疼你的,他大概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说的是真的。”
她们相对无言,半晌,甜辣椒朝她鞠了一躬,说:“金萍,谢谢你。”
金萍的手腕和脚腕上都是红痕,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察觉到甜辣椒的目光,便说:“是不是觉得奇怪?”
甜辣椒说:“我必须老实说,我是觉得很奇怪,怎么都想不到你会这样做,我想,总不至于是因为我送了你一个蛤蜊油,你就要这样冒险救我吧?你不怕吗?”
“怕什么?”
“死。”
她们都很清楚,金萍揽下这个罪名的结局,只有一死。可是她为什么要对甜辣椒舍命相救?
金萍笑笑,皴红的脸却迸发异样光彩:“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的。我既救了你,你就也会救我。”
甜辣椒一愣,随即也笑了:“你就对我这样有把握?万一我救不了你呢?”
金萍道:“甜辣椒,从孤女,到名角儿,又从名角儿,到电影明星,又从电影明星,到将军太太。说不清楚是哪一步让你的命运改变,但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万中之一。我就是赌你的那个‘万一’,只不过,是好的那方面。”
甜辣椒在金萍对面坐下,说:“你很了解我。”
“那当然,蒋嫂子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是你的戏迷。你知道吗?那块破抹布碎,真的是我故意放进去的。”
甜辣椒意外。
“因为我想近距离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有怎样的一种魔力。”
“那么你看了之后的结果呢?符合你的预期么?”
金萍目光闪烁一下:“也还好,不过是皮肤好些、五官漂亮些、脸架子长得端正些、身段颀长些。”
甜辣椒笑道:“谢谢你的夸赞。”她顿了顿,“金萍,你就不想问问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吗?”
“我见过他叁次。第一次,是之前了,你知道吗?我去你家楼下偷看过你,可那次,我就看见过张副官,只是我后来就忘记了。第二次,就是今天,我和他擦肩而过,就觉得眼熟,但没想起来。及至第叁次,就是在宴会厅,我看见他,看见你,想起那天你和他在房间里的样子,我一下什么都明白了。”金萍促狭一笑,“还能有什么故事?不过是贪心。你贪他的地位和财富,贪他的年轻和漂亮。你贪她给你稳定的生活,贪他给你满足的爱欲。你再怎么厉害,也还是逃不过贪心两个字。”
甜辣椒这下才真正意外,金萍,她不会比小月季大多少,以她的过往,她也不会接受多少教育,可金萍却把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比甜辣椒自己看得更清楚。
说到底,甜辣椒确实是贪心。
“但是,甜辣椒,我可以就叫你甜辣椒吗?”见甜辣椒点头,金萍说,“贪心 没有什么,我也贪心。谁不贪心?”
“你贪什么呢?”
“我贪心的,和你贪心的,也差不多。我贪心光环和掌声,我贪心所有漂亮的东西。蒋嫂子总以为我想做将军太太,其实她错了。甜辣椒,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嫁给他。”
“那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继续做明星,赚更多的钱,直到我自己也能当个‘将军府’。”
甜辣椒失笑:“那你可比我有志气多了,我呢,也懒惰些。”
“你不是懒惰,你是有人爱。再怎么样,你生活里一定有人爱你,叫你不至于那样破釜沉舟。可我不,没有人爱我。”金萍失神,“我刚才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的,我恨你轻轻松松就完成我梦寐以求的事。”
甜辣椒想了想,说:“阿甫——是叫阿甫吧?你可不是没有人爱。”
金萍闻言却脸上一窘,说:“他那样的也配爱吗?穷小子的爱,一无是处,只会让我觉得难堪。”
甜辣椒不置可否,又说:“金萍,既如此,我看你也想得很明白。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甜辣椒,我要做明星。你可以帮我吗?”
甜辣椒盯着金萍看,金萍的视线毫不退缩,道:“你要打我、或者怎么样都好,我都配合,我想你一定会想出办法让我出去,然后,我要做明星。请你帮我,不,你必须帮我。”
甜辣椒在心里叹了口气,明星啊,那可不是金萍所想的只有光环和掌声。可是,对于金萍来说,任何规劝都是瞧不起她。她那样的女孩子,能闯一闯,她就非得闯一闯。
“让我想想吧,金萍。如果你想当明星,你就不能再叫金萍,不然,如果你红了,你的名字就会变成我的罪状。你得改名。其他的,让我想想,想想。”
金萍说:“我相信你。”她迟疑了片刻,忽然有些羞赧,“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以前。”
“怎么,你现在就不喜欢我了吗?”
金萍眼神熠熠:“现在,我更想打败你——我是说,做明星。”
甜辣椒说:“你一定会赢的,你已经赢了。”她起身,“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你在这里,就当是休息吧。我想好了就会来找你的。”
“甜辣椒——”
金萍叫住她,“那个张副官,真的很迷人。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嫁给吴将军,但我大概也会喜欢张副官。”
甜辣椒沉默看着金萍,微笑了一下。
“可惜,你不会是我。但是,你是你自己。”甜辣椒说。
皮里春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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