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八,婚礼当天早晨,甜辣椒先往内衬里摆好了东西。随后张副官随着吴将军等一行人,来红砖楼接亲,因新郎是吴将军,这里也没人敢堵门,摆个样子讨些喜钱罢了,张副官跟着人群轰进去,落在最尾,今日会客厅里贴满喜字,狭窄幽暗的走廊,现在也泄出了阵阵欢笑,都显得亮堂起来,他听见吴将军碰门,嘴里喊她“甜儿”,他听见是小月季在门里边说话,把人逗得哈哈大笑,又一阵热闹,吴将军将门撞开了,人们起着哄赶进了房里,只听吴将军道:“好!这衣服好!”后来甜辣椒说话了,说“要找鞋子的”,吴将军说:“什么!没这样的事!”甜辣椒道:“现在结婚都这么样,找不见我的婚鞋,且不能跟您走。”吴将军无法,说:“那总得给些提示!”甜辣椒忖道:“鞋上是贴着红纸的,提示么,‘不在柳边在梅边’。”吴将军道:“只听过不在梅边在柳边!甜儿莫不是说反了。”甜辣椒便噤声不语,小月季赶着人出来,众人无法,只得找起来,没在里头找到,吴将军这便又带着人轰隆隆出来,四处兜转,见张副官立在那里,随口道:“你也别愣着,一起找太太的婚鞋。”
张副官看大家喜气洋洋,这又是长官大事,自然也不敢怠慢,可别人连沙发垫都掀了起来,他也无处去,只得往旁避着,随手打开柜门等装着找,心里想她那提示,不在柳边在梅边,心想那必不是在绿色、植物花儿等处了,可那在梅边又是何意,思来想去,忽然心念一动,转去了小厨房,打开了前阵找到饼铛的橱门,往里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双鞋,他轻轻叫了一声,有人恰好哄了进来,问道:“找着了?”张副官点头。随即吴将军等人便进来,张副官让出地方,吴将军蹲身探手,喜道:“果真有!”将那婚鞋取了出来,张副官一看,却是那双鞋跟贴着金的、与他有渊源的高跟鞋,心头一顿乱跳。
“张副官怎么会想到这里!”
“随、随便看了看。”
别人也无暇与他多说,风一样去了甜辣椒房里,“找着了,找着了”。张副官却像在做梦。一会儿又听里头没了动静,似在商量什么大事,吴将军道:“怎么突然有这一出!”甜辣椒道:“什么突然,这本就是习俗,明明是将军不上心嘛。”吴将军因又一个个问起大家年龄来,完了叹道:“都是比你大的,那照这样讲,那些幺女便不得出门了?”又静一阵,张副官忽然听见吴将军叫他,心里一凌,走进房里。
甜辣椒就坐在那床尾,她黑发拢起,身着婚纱,婚鞋已然穿上,见了张副官,她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他紧张极了。吴将军道:“张副官多大了?”
张副官不知缘故,答道:“回将军的话,二十二岁了。”
大家纷纷松了口气般,吴将军道:“那就你吧,张副官,好生背着太太,出半点岔子,唯你是问!”
张副官还晕晕乎乎的,就见人群朝他涌来,将他推到床尾去,叫他亮出背来,小月季扶着甜辣椒,然后一阵温热,甜辣椒伏在他的背上,又有香风袭来。有人说:“走!”张副官也被赶着往外去。甜辣椒趁着嘈杂,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说按照习俗,得要弟弟背着到车上去,婚鞋不能着地呢。”
张副官手掌下是她婚纱的触感,透过婚纱,又能感到她身体的温度,她圈着他的脖颈,人倾向他。张副官没有说话。
张副官开始下楼梯,一阶阶,外面有人已准备好了炮仗,等他一站定,还未出门洞,就点了火,一阵噼啪爆裂,把他震得耳朵生疼,众人也都捂着耳朵,他背着甜辣椒站在黑黢黢的门洞里,她忽而抬手摁着他耳廓,帮他遮着吵声,在炮仗声渐弱时,她凑到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能听懂那句提示的。”
公馆今日遍布名流、名将,政商界、电影圈来了不少人。吴脉生嚼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头婚呢。”吴智引说:“明明是昏头么。”但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面上是一点也不能表现出来的,这样的场合,不给爸爸面子,也等于砸了他们自己的场子。吴智引看见甜辣椒的那刻,惊得呼吸都停滞了,她也总算懂了脉生说的那句“姐姐,也许咱们完了”是什么意思。草坪婚礼好处就在于人们可以聚着,也可以散落,吴智引这时倒感谢甜辣椒选了这种西洋婚礼,好叫他们叁个没那么尴尬。文引略有忧心地看天,念叨:“糟糕,乌云过来了。”
甜辣椒没有伴娘,吴将军也没有伴郎,仪式很简单,那鸽子蛋亮出来,吴脉生低声对吴智引说:“咱们的家当已经少了这些了。”当吴将军亲吻甜辣椒时,有几个人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随后该是开宴席的,只是管家赶来,朝吴将军和甜辣椒道:“本是备着冷餐,就怕下雨,将军、太太看呢?”
甜辣椒还没说话,吴将军就挥挥手:“那就都往厅里去,没的下起雨来手忙脚乱。”
今日来了不少显赫人物,吴将军也不能常在甜辣椒身边,这话才说完,他就赶着迎向姗姗来迟的一位宾客,两人低声说话:“北边真是不太平,根本没压住。”吴将军怒道:“那老匹夫绣的什么花?换了你我,早已摆平。”那人又道:“今日是你好日子,先别说这个。”吴将军却觉心中一硌一硌,忽然朝在草坪中的甜辣椒大声道:“甜儿,今日你我应尽主人之谊,宾客尽欢才是,不妨将你那昆曲功夫秀出来,给大家唱一段,要吃做工的折子,也让大家看看你,看看我老吴娶的什么样人!”
甜辣椒心里一滞,一种巨大的失望袭过来,她愣着没动,只见一张张脸都朝她看过来,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陌生的、善恶不分的脸。她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冷风。吴将军见她没动作,抬高声音道:“甜儿,怎么,不给面子呀!莫不是新娘子,害羞了不成。”有人随他笑起来。还有人点戏:“游园惊梦,来段皂罗袍!”也有人反驳:“听了几百年了,换换吧?”“那么,风筝误,风筝误!”……不绝于耳。
甜辣椒的高跟鞋好像要渐渐陷进草坪里去了,就在这时,听见有人高喊:“下雨了!”甜辣椒找那声音,却发现是始终沉默不语的张副官喊的,天边滚过闷雷,雷声还没下来,雨点子先砸了下来,“哗——”,雨水打在甜辣椒的钻戒上,还在草坪上的人纷纷朝里跑去,一时只剩得甜辣椒和张副官在外面,吴将军说:“甜儿,快进来!”
甜辣椒却没理他,反而将高跟鞋一脱,拎在手里,张开双手在那雨中淋着,说:“将军,我给你舞一曲!”便畅快地跳起了狐步,“将军,来啊!”甜辣椒像一只蝴蝶,自由自在,也不去管脸上的妆花了,婚纱湿了,她的雪白的双足,使得许多男宾客都捂着眼背过身去。张副官见她那模样,却不由得难过起来。
吴将军沉着脸,不知谁说:“原来甜辣椒小姐是这样一个人。”吴脉生已经离场。雨更大了,淋得甜辣椒看不清了,可她看见一个颀长的橄绿色人影,始终站在她不远处,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她一扭胯,面朝那个人扭动身体。吴将军叫人把甜辣椒请进来,便有两个女佣张着毯子去裹她,好不容易才把甜辣椒从雨中拉了进来。吴将军极力控制住声音,低声说:“去弄干净,还得宴请宾客,别给我丢人。”甜辣椒一转身,笑脸收了,就被两个女佣簇拥着到了楼上。她说:“给张副官也拿条毛巾毯子。”
甜辣椒饮了佣人端来的姜汤,又被不熟悉的人伺候着淋浴,吹发,补妆,她换上第二套礼服,是敬酒时穿的旗袍。又下楼去,仿佛忘了刚才那一幕。吴将军偕她一桌桌敬酒,她冷眼里看,并没有看见张副官。吴将军介绍了这人、那人,甜辣椒得体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却一个也没往心里记。待到回了主桌,桌上叁张肖似的面孔,才是她真正在意的。他们在吴将军的瞩目下,暂时朝她微笑着,却当然没人能叫出口,叫她一声“妈妈”,甜辣椒本也不想当他们的妈——她还比智引文引小呢。
散席时候,吴将军已经喝多了,开始豪快起来,在席间已和几个战友摔破了好些杯碗,上楼时,他还叫道:“今天谁……值夜!你?你?小张副官……!”吴智引冲甜辣椒冷冷道:“甜小姐,人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也没好日子过,我看今夜还是叫爸爸好好歇息得好。”甜辣椒看了看吴智引,并不理她。到了二楼套间里,人已清空,吴将军在里间高声歌唱行军曲,又摸着手枪说“等我老吴去把你们……一个个都给毙了!”甜辣椒吸了口气,拿着水杯,晃了晃,凑过去说:“将军,喝些水醒醒吧?”吴将军跳起来,就着她的手将水喝得到处都是,好歹喝了半杯,又将那玻璃杯抢过来往地下猛地一摔,掐着甜辣椒脖子,醉醺醺道:“甜儿,你今天叫我不高兴了!”甜辣椒被他掐得脸涨得通红,但因吴将军喝多,重心不稳,她才脱逃出来。吴将军一把抓住她的手,见她手反剪着锁在背后,一边撩了她的旗袍摆起来,用力撕开她的玻璃丝袜,胡乱掰开她,就这么叫她站着受了一通,她只觉得又羞辱、又疼痛,根本不是新婚之夜该有的温存。她讨厌喝了酒的吴将军。吴将军将她摆弄了几回,丝袜碎了、衬裤坏了、旗袍领口也扯得脱开了,而后他突然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甜辣椒嘴火辣辣地疼着,身下也疼,浑身都疼,心里也疼。就那么站了会儿,才慢慢挪动身子。她看着大床上还没扫掉的红枣、桂圆和喜糖,大红的床品上躺着露着屁股的吴将军,“啪”地将室内灯一关,带上门到了套间外。才一踏出门,却猛地看见张副官站在门口,衣服、头发,都还微湿着。
炮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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