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大巴上,孙立恩就已经向张教授询问了一些相关情况。虽然云鹤也有p4实验室,但他们不太可能像宁远医学院的病毒研究所一样,储备大量的p4级别防护服,并且还有相应的紧急铺设改造设备。宁远医学院病毒所使用的这一整套快速铺设和化学喷淋设备,是宁远医学院病毒研究所和几个校属企业共同研究开发的应急设备。由于还没有完成相关认证,这套设备也只在四院应急应用过两次。
也就是说,这一次进入云鹤市传染病医院紧急支援,孙立恩等人不可能像在四院的时候一样,穿着虽然活动不是很方便,但至少不憋气的正压防护服工作。他们只能用n95口罩、防护服等其他手段,以二级半的级别进行自我防护。
那些经历过sars的医生或许还有些经验。但其他年轻医生里,有很多人都没有过长期佩戴n95工作的经验。孙立恩深知,在佩戴着n95口罩的情况下进行救治,对医务人员的体力和身体是一项极其严峻的考验。如果患者发生了需要抢救的情况,那么所有医生的体力储备都会被迅速消耗一空。
其他年轻的医生有没有这样的意识准备,除宁远四院以外的医护工作人员能不能扛得住这样的困难……孙立恩这一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担心这场影响国运的战争,他以为自己会操心物资的准备。但在凌晨四点的云鹤夜里,孙立恩唯一操心的却是自己领导的这些医务工作人员。
床位是可以想办法的,改造病房,把病床搬进去就行。治疗设备是可以想办法的,全国各地的医院的储备和设备只要有需要,都能运送到云鹤来使用。在强大的工业体系支撑下,在国家的动员下,物资永远不会成为问题。
但医务工作人员不一样。培养一名合格的临床医生需要八年,培养一名合格的临床护士需要五年。哪怕完全无视他们作为“人”的价值,仅仅将他们视为工具,这个生产周期也长到了孙立恩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人损失的地步。
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一个冰冷的泥潭所吞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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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二十,彻夜未眠的孙立恩从床上站了起来。花了十分钟洗了个热水澡之后,他穿好了自己的橙色夹克衫,带着口罩来到了二楼餐厅。
餐厅里空空荡荡,也许是因为宋安省医疗队来的太过迅速,酒店的餐厅根本没有准备。孙立恩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酒店的工作人员红着眼睛道歉说,他们现在能提供的只有泡面。
“有泡面就不错了。”孙立恩温和的笑了笑,他接过这位工作人员递来的泡面,然后倒了热水进去。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确认丁大姐再过十五分钟就会和前往传染病医院的车辆一起抵达楼下后,他吃起了碗里还有些硬挺着的面条。
“大夫……”孙立恩吃着面条的时候,刚才那个红着眼睛的酒店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站在旁边问道,“我们……能赢的吧?”
孙立恩有些诧异的一转头,却看到了那个酒店的工作人员已经泪流满面。
“能,肯定能。”孙立恩连忙说道,“你看我们来了这么多人,一定能赢的。”
这明明是句肯定的安慰人心的话,但在孙立恩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却一下绷不住了。他先是使劲抹着眼泪,随后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在孙立恩面前,彻底崩溃嚎哭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孙立恩吓了一跳,他连忙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不用哭了,我们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啊!”这个小伙子蹲在地上,哭的像是个孩子,“我爸爸,我妈妈全都死了!”
孙立恩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他看到了这个小伙子的状态栏,确定没有提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后,才一起蹲在了一旁,一声不吭。
“他们是因为肺炎……因为这个该死的肺炎啊!”看得出来,这个小伙子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的双手上有很多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是自己用双手抓出来的痕迹。不知道他在情绪崩溃之前,自己强行忍耐克制过多少次。
其他的酒店工作人员想把这个情绪已经崩溃的小伙子扶起来,这个举动却被孙立恩制止了。他看着这个哭的一塌糊涂的小伙子道,“哭吧,哭出来了能好受些。”
哭声戛然而止。这个年轻人用孙立恩手上的纸巾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然后擤了擤鼻涕。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孙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道,“我们来晚了,对不起。”
“你们能来就行了。”他摇了摇头,然后朝着孙立恩鞠了一躬,“谢谢你们,拜托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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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鹤市传染病医院,是一所看起来有些老的医院。十七年前,为了应对sars,湘北省专门投资建造了这么一座应对传染病的医院。而现在,这里成了应对整个疫情的最前线。这里现在收治的所有病人,都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确诊病人。
丁大姐看起来昨天晚上也没怎么睡,她就坐在驾驶位置上,等孙立恩上车之后就自己动手。一路上,丁大姐一直在朝着免提的手机里说着些什么。但……云鹤话声调一高速度一块,听着就像是在和人吵架。至于吵的具体是什么……孙立恩可就完全听不懂了。
“不好意思啊孙医生。”把孙立恩送到地方之后,丁大姐摇下车窗对孙立恩说道,“今天开始,得让其他人来接替我了。”
“您有其他工作?”孙立恩有些发懵,他和医疗队到云鹤来可真是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老张已经进了医院主持工作,其他在云鹤工作过的医生们又不可能承担的起来对接工作。丁大姐这一下,搞的孙立恩突然有些慌。
“我……我丈夫可能感染了。”丁大姐的脸上突然有泪水流了下来,“我得赶紧回家照顾他……”
“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孙立恩一听就急了,“你现在回去,他要是真的有问题,你不是也感染了?把人送到医院里来啊!”
“没有床位,我不能让他在家里等死啊。”丁大姐摇了摇头,“我这几天一直都没回去,我现在应该还是安全的。”她擦了擦眼泪,“等会会有接替我的工作人员跟您联系,孙主任,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灰色的雪铁龙从医院门口开走。孙立恩一个人穿着马甲,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天空是一片铁灰色,湿冷的空气似乎正顺着他的脖领子往身上灌着。
孙立恩感觉自己的心沉到了谷底。
dday (3)
云鹤市传染病医院作为一家专门的,从建造之初开始就针对传染病的医院,在设计布局上和传统的医院有着巨大差别。
普通的医院,病房里就是一条通道,两侧病房。而传染病院的内部病房带有三条通道。一条是洁净区,采取普通防护的工作人员可以通过这里,通过走廊两侧的病房窗户上的气密窗,向窗户那头红区的医护人员和患者传递物资。
另外两条通道,在医院病区的顶头和中间的医生办公室交汇,形成了一个类似a字形的结构。
孙立恩首先在二楼找到了院长办公室,然后在里面找到了一脸疲色的张智甫教授。
老张坐在办公桌后面,表情严肃,但又带着一股无奈。
“情况怎么样?”孙立恩连寒暄的动作都免了,他坐在张智甫教授面前,隔着桌子问道,“现在的防护物资什么的够不够?”
“不够。什么都不够。”张智甫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什么都缺。缺医生、缺护士……医用级别n95还能用四天,防护服还有两天的储备……就连药都缺。”张智甫朝着孙立恩说道,“我们这里原本储备的降血糖的药物都不够了。阿卡波糖、二甲双胍,这些东西现在整个医院里一共凑出来二十盒就不错了!”
情况再一次让孙立恩感到了震惊。作为一家大专科、小综合的综合医疗救治中心,云鹤传染病院是一所力量很强的传染病专科医院。而传染病患者大多数年龄都不算小,他们往往都患有一些基础疾病。而在医院里,患者都需要停止服用自己平常用的药,然后改用医院配发的药物对基础疾病进行控制。
他们的储备应该很多才对。
“药物的事情,老张你多费心。”医疗组从宋安省千里迢迢飞过来,ecmo都装了三台,但就是一粒药物都没带。孙立恩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不行就给咱们宋安卫健委打电话,要支援。”
“诶。”张智甫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对孙立恩道,“你今儿过来,是打算去病房里先踩踩点是吧?”
“对,看看情况。”孙立恩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咱们四组这一次过来人手还算充裕,水平也都不错。你们把目前运转最困难的科室交给我们就行——原本的医护人员也暂时算到我们组里,让他们带着组里的医生熟悉熟悉环境。”
“我看看。”张智甫戴上眼镜,转头看了看电脑屏幕,“这样吧,你们把北五区接下来。那边现在顶事儿的是个副高,还是从丹阳医院过来帮忙的外院医生,他已经带着其他科抽调过来的四个医生在北五区坚持了十五天了。”
“外院的?是其他地方来支援的?”孙立恩挑眉问道,以他所知,目前来到云鹤的医疗队主要是部队系统和沪市的医生。而来支援的医生里,队伍人数最多的反而就是宋安省医疗队。丹阳医院……反正肯定不是宋安省的队伍。
“他是郝院长叫请咨询的医生。”张智甫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郝院长”就是那位两年前接替张智甫教授就任传染病医院院长的新院长。在前段时间的工作中,郝院长也不幸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目前正在其他定点医院接受治疗。
“好家伙……”孙立恩倒吸一口冷气,原本只是过来做咨询的医生被迫带组开始治疗,而请自己来咨询的院长不幸感染。在一个举目无亲,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的医院里挑起大梁,带着几个护士和四名医生,在一整个病区里坚持了整整十五天。
孙立恩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医生顿时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我现在就过去。”孙立恩朝着张智甫点了点头,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从院长办公室到楼上的北五区,需要换两次电梯,然后才能走到五区的门口。在门口,孙立恩向门口的保安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问道,“我需要进半污染区,和你们这边的主管医生谈一谈。”
“祁医生就在里面。”保安朝着孙立恩指了指紧闭的大门然后说道,“不过我这里没有口罩,你要进去的话自己得找口罩。”
“我自己带了。”孙立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医用级n95口罩,替换掉了自己脸上的医用外科口罩。“麻烦您帮我开一下门。”
保安用自己的门卡刷了一下感应锁,然后快速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道,“你自己进去吧。”
在这种时候,普通人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正常。孙立恩朝着这位保安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北五区病房的洁净区。
还好,洁净区这里没有跳出来满脸的风险警告。孙立恩顺着走廊往里继续走着,结果一路上却没有看到一个人——这感觉就和云鹤的马路一样,这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继续往里走,就是半污染区了。门口没有人,那就只能往里走。孙立恩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没带个护目镜过来——现在这个防护等级,他最多只能走到半污染的黄区。那些确诊病人所在的污染红区,必须得穿戴好全套的防护服手套和鞋套,然后换上面屏才能进去。
好在黄区还是有人在的,护士站这边有三四个人在,他们似乎都在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突发问题。
“6床血氧下来了,还有没有调整空间?”
“12床的血压有点低,问一下祁主任看看要不要调整吧?”
“33床已经收出来了,今天是不是还要再进一个?”
繁忙,紧张,而且气氛压抑。这就是孙立恩对北五区的第一印象。
“你好。”孙立恩站在护士站前面发问道,“我是宋安省医疗队的,明天我们医疗队会来支援北五区,请问主管医生在哪里?”
询问被发出,但是没有人搭理孙立恩。这让孙立恩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荒谬感——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正在做梦。而这次梦境的主题就是“被人无视”。
“你好?”孙立恩再次提高了音量,试图引起注意。但这一次的尝试仍然以失败告终。
奇了怪了。孙立恩偷偷掐了自己一下,很疼,感觉很直接。这说明他应该不是在做梦。
“6床血氧只有82%了!”护士站的喊叫声高了起来,并且交流的更加频繁。“马上要插管,小王你过来盯着,我进去!”
一个医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然后朝着旁边的柜子跑去。他一把从里面抓出了一个正压防护头套,然后开始快速穿戴了起来。
“不用进来了。”就在这边的穿戴基本完成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听上去就疲惫至极的声音,“6床的插管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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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晾在外面的孙立恩几次想要插话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几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没办法,这些同行们实在是太忙了。他们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处理着和生死密切相关的事情。血氧饱和度快速下降、心脏骤停、血压快速飙升、68岁的患者心率高达每分钟165次。他们发现问题的速度都必须很快,而他们处理问题的反应必须正确——这里的每一个患者都是确诊患者。而他们很多人……都经不起一次医生们的失误。
孙立恩在护士台前面站了四十分钟。而这四十分钟里,他亲眼看到众多同行们组织进行了八次抢救,并且成功了七次。
心率高达165次每分钟的那位68岁患者突发室颤,在接受了三十分钟抢救,十二次电击后仍然没有恢复窦性心律。他在早上八点三十七分被正式宣告死亡。
过了好一阵子,两个医生踉踉跄跄的从红区里走了出来。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姓祁的副高医生——祁这个姓不多见,他不认为北五区会有一名以上姓祁的医生。
“您就是祁医生吧?”孙立恩快走两步,对祁镜说道,“你好,我是宋安省医疗队的医生,我们组会在明天来这里接管病区,对你们进行支援……”
“什么?”祁医生愣了一会问道,“你是?”
“我是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医生,我叫孙立恩。”孙立恩朝着祁镜指了指自己胸口夹克衫上的字,“我们来支援你们了!”
在听到“支援”两个字的时候,祁镜腿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疼痛。他坐在地啜泣了起来,然后几乎是叹气似的声音感叹道,“你们……你们终于来了。”
随后,他眼睛一闭,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从感慨到惊恐,这样的心情转变只用了不到一秒种。而造成这种变化的唯一原因,是祁镜头上的状态栏变化。
“祁镜,男,41岁。极度疲劳(338.31.15),高血压(218.28.46),脑干出血(00.00.05),心脏停搏(00.00.03)”
“快,抢救!”孙立恩冲到了祁镜身旁,然后扯下了他的口罩,开始全力进行起了胸外按压,“拿面罩和球囊过来,马上!”
dday(4)
北五区的情况非常糟糕。
两名医生推着床,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祁镜抬了上去。
我能看见状态栏 第3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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