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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花园疑案

    第十八章 花园疑案
    赫尔克里·波洛先将桌上的信件叠放成整整齐齐的一摞摆在面前,接着拿起最上面那封,研究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然后拿起早餐桌上备着的专用裁纸刀从信封背面裁开,取出里面的东西。还是一个信封,小心地封着紫蜡,写有“亲启保密”的字样。
    赫尔克里·波洛蛋形脑袋上的眉毛微微一耸,嘴里嘀咕着:“别着急,这就来了!”再次拿起那把裁纸刀。这次信封里有张信纸——尖长的字迹颤巍巍的,一些字句下面还画上了重点线。
    赫尔克里·波洛打开信纸开始读信。信纸上端再次写有“亲启保密”字样。右边是地址和日期:玫瑰岸,查曼草地,巴克斯;三月二十一日。
    亲爱的波洛先生:
    是一位尊敬的老朋友把您推荐给我的,他知道我最近处于担心和痛苦之中,但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要严格保密。
    我朋友向我保证说你是个特别谨慎的人——因此我大可不必担心会有警方插手。如果我的怀疑是对的,我目前已经忧心忡忡。当然也有可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些日子以来我感觉自己脑子有些糊涂——因为我睡眠不好,去年冬天还患过一场重病。弄清楚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些力不从心,我既没有调查手段也没有调查能力。此外,我还得再强调一下,这是一桩家庭事务,涉及微妙的关系,出于种种原因最好不要张扬。等我弄清楚事实真相,我会自己处理此事,也一定会处理好。我希望在这点上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如果您同意调查此事,那么请您按上面的地址回信告知。
    谨此
    阿米莉亚·巴罗比
    波洛重读了一遍信,他的眉毛又向上耸了耸。
    然后他将信放在一旁继续拆阅其他信件。
    十点整,他走进机要秘书莱蒙小姐的房间,她正坐在那里等待当天的工作指示。莱蒙小姐四十八岁,相貌平平,缺乏魅力,瘦骨嶙峋的样子有点惨不忍睹。她爱好整洁,这方面几乎可以和波洛本人媲美;虽然具有思考能力,但她很少思考,除非有人要求她这样去做。
    波洛将上午的邮件递给她,“小姐,请用适当的话回绝所有这些请求。”
    莱蒙小姐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信件依次浏览了一遍,顺手在上面分别标出莫名其妙的记号。这些记号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完全是她自成体系的标识,比如:“劝诱”、“耳光”、“呼噜”、“简要”等等。标记好后,她向波洛点点头,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波洛递给她阿米莉亚·巴罗比的那封信。她从两重信封里抽出信,读了一遍,探询地望向波洛。
    “怎么回复,波洛先生?”她拿好铅笔,随时准备在速记簿上记下波洛的话。
    “你对那封信有什么看法吗,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眉头微微一皱,放下手里的笔,重新把信读了一遍。
    对莱蒙小姐来说,阅读信件的唯一目的是要按照雇主指示妥善回复,根本就不用开动脑筋。她的雇主很少需要她提供个人意见,通常只要她把秘书该办的事办好就行。所以当波洛这么问的时候,她有些不高兴——她差不多是架完美的秘书机器,对其他俗事毫不关心。她在生活中也有真正的兴趣,那就是发明一种完美的文件归档方法,这种方法出现后,其他文件归档方法就可以从世界上消失了。她连晚上做梦都在琢磨这样的方法。不过,正如赫尔克里·波洛所了解的那样,莱蒙小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对凡事俗务还是相当有心得的。
    “嗯?”他再次问道。
    “那位老夫人,”莱蒙小姐说道,“有点风声鹤唳的意思。”
    “不错!那么你觉得是不是无风不起浪呀?”
    莱蒙小姐认为波洛已经在英伦住了这么久,足以理解那些俚语是什么意思,就没有答话,只是扫了一眼那套在一起的双重信封。
    “保密意识很强,”她说道,“什么都没透露。”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也注意到了。”
    莱蒙小姐的铅笔再次落在速记簿上等待指示。这次赫尔克里·波洛有指示了,“告诉她,如果她不能到这里来向我咨询,那么我可以在她提出的任何时间去拜访她,这是我的荣幸。不要用打字机,用手写。”
    “好的,波洛先生。”
    波洛又递给她一些邮件。“这些是账单。”
    莱蒙小姐飞快地整理了一遍账单,对波洛说:“除了这两份之外都可以支付。”
    “为什么不支付这两份?没有什么不对啊。”
    “你才开始和这两家公司打交道。刚开立账户就及时付钱并不是好事,看起来像是你打算日后从他们那儿贷款似的。”
    “啊!”波洛低声说,“看来你对英国商人的认识很深刻呀,令我肃然起敬。”
    “我对他们了解得很。”莱蒙小姐面无表情地说。
    给阿米莉亚·巴罗比小姐的回信及时写好并寄出,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赫尔克里·波洛猜想,莫非这位老夫人已经自己搞清楚了问题。令他感到有点惊讶的是,如果真是那样,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她居然没有客气地写封信来知会一声。
    过了五天,莱蒙小姐接受完早间指示后对波洛说:“我们去信的那位巴罗比小姐难怪没有给我们回信。她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地跟了一句:“哦,她死了。”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不像个问题,倒像个答案。
    莱蒙小姐打开手包,取出一张剪报。“这是我在地铁里看见的,就把它撕了下来。”
    波洛心下暗暗称赞,虽然莱蒙小姐用的是“撕”这个词,但其实她是用剪刀将它整齐地剪下来的。波洛读着从《早间邮报》的“出生、死亡、婚姻”专栏里剪下来的那则通告,上面写着:“三月二十六日,阿米莉亚·简·巴罗比在查曼草地玫瑰岸猝死,享年七十三岁。特此通告,敬谢鲜花。”
    波洛读完之后,轻声嘀咕着:“猝死。”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请你记录一份口授信稿,莱蒙小姐,好吗?”
    没有落笔之前,莱蒙小姐满脑子还在琢磨文件归档方法那错综复杂的细节,听到雇主一声吩咐,她立刻收回神,迅速记录下波洛口授的内容——
    亲爱的巴罗比小姐:
    我没有从您那里收到回信,但因我星期五要去查曼草地附近,我将于那天拜访您并与您详细讨论您在信中提到的事情。
    谨此
    赫尔克里·波洛
    “请把这封信打印出来。如果立刻寄出的话,今晚可以到查曼草
    地。”
    第二天一早,黑边信封的回信就随第二趟邮件来了。
    亲爱的先生:
    来信收悉,我的姑妈巴罗比小姐已于二十六日去世,因此您所提到的事情不再重要了。
    谨此
    玛丽·德拉方丹
    波洛心中冷笑,“不再重要了……我们走着瞧吧。出发——去查曼草地。”
    玫瑰岸是一幢别墅,还真是个玫瑰盛开的地方——不是什么别墅都可以叫这个名称的。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小径走向前门,途中停下脚步,欣赏着两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坛。盛开的玫瑰花许诺给人们一个预期中的丰收,同样怒放的还有黄水仙、郁金香、蓝色风信子——离房屋最近的一个花坛用贝壳镶着边,但没镶全。
    波洛自言自语地说:“那则英国童谣是怎么说的来着?”
    玛丽太太,你搞错了吧,
    你的花园种的什么呀?
    种鸟蛤壳,种银铃铛,
    还有那美丽女仆排一行。
    “不见得会有一行,”他想,“但至少会有一个漂亮女仆,这个童谣就对上号了。”
    前门打开,出现了一个头戴帽子身穿围裙的小个子女仆,这位衣帽整洁的女子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波洛,不明白这个小胡子外国人为何在门前花园里大声自言自语。正如波洛所料,她颇有姿色,长着一双蓝色的圆眼睛,脸庞红润可人。
    波洛彬彬有礼地举起帽子,对她说:“请问,阿米莉亚·巴罗比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小个子女仆张开嘴,瞪大那双圆眼睛,“噢,先生,您不知道吗?她死了。死得很突然,就在星期二晚上。”
    她有点迟疑,在两种本能之间犹豫不决。第一种,是不信任外国人;第二种,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在她们这种人看来,议论一下疾病和死亡这种事情总是很有意思。
    “这太令人吃惊了,”赫尔克里·波洛言不由衷地说,“我与夫人约好今天见面。不管怎样,我可以见见住在这里的另外一位夫人。”
    小个子女仆拿不定主意,“你说的是太太吗?嗯,也许你可以见她,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见你。”
    “她会见的。”波洛说道,并递给她一张名片。
    他威严的语气起了作用。这位脸庞红润的女仆退后两步将波洛让进门,领进大厅右侧的起居室,然后就拿着名片找太太去了。
    波洛打量着这间屋子,这是个传统风格的起居室——米灰色粗绒墙纸,印着硕大花朵的装饰布色彩模糊,坐垫和窗帘是玫瑰红,还陈列着不少小瓷器和装饰品。屋里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也看不出主人的个性品位。
    突然间,生性敏感的波洛觉得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急忙转过身,看到落地窗的入口处站着个女孩——身材娇小,脸色发黄,长着一头黑发,眼神充满警惕。
    她迈步走进房间,波洛对她微鞠一躬,她却突兀地喊道:“你来干什么?”
    波洛没有作声,只是耸了耸眉毛。
    “你是律师——对吗?”她英语说得不错,但没人会把她当成英国人。
    “我为什么得是律师呢,小姐?”
    女孩气愤地瞪着他。“我觉得你是,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不是想说她脑子有问题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早就听到过这种说法,所谓她被施加了不良影响,他们就是那么说的,是不是?但那么说不对。她就是想让我得到那笔钱,我也会得到那笔钱的。如果需要请律师,我自己也会请。钱是我的,她既然这么写,那就应该这么办。”她面容丑陋,下巴扬起,眼露凶光。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进来并喊道:“卡特里娜。”
    女孩畏缩了一下,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穿过落地窗出去了。
    波洛转身面对刚刚进屋的人,她一开口就干脆利落地稳定了局面。她语带威严,音调中略含轻视与嘲讽,但又不失礼貌修养。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屋子的主人,玛丽·德拉方丹来了。
    “是波洛先生吗?我给你写信了。你不可能没有收到我的信。”
    “啊呀,我一直不在伦敦。”
    “哦,是这样,我明白了。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德拉方丹。这是我丈夫,巴罗比小姐是我姑妈。”
    德拉方丹先生进来时脚步静悄悄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他个子很高,头发花白,举止得体,看不出有什么个性,但他用手指摸下巴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紧张。他不时瞟妻子一眼,显然,他很想让自己的妻子主导谈话。
    “你们现在正在悲伤之中,很遗憾我来得不是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说。
    “这不是您的错,我明白,”德拉方丹夫人说道,“我姑妈星期二晚上去世,这事发生得非常突然。”
    “非常突然,”德拉方丹先生接道,“打击太大了。”他眼光一直注视着刚才那外国女孩走出去的落地窗。
    “对此我很抱歉,”赫尔克里·波洛说道,“那我告辞了。”
    他向门口的方向移了一步。
    “等等,”德拉方丹先生说,“你提到,你……呃……和阿米莉亚姑妈约好见面,是吗?”
    “是这样。”
    “那你也不妨和我们谈谈,”他的妻子说,“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
    “这是个秘密,我不能泄露。”波洛说。“我是个侦探。”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德拉方丹先生正要伸手去拿一个小瓷人,却猛地碰倒了那瓷器。他的妻子则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
    “侦探?你和我姑妈有个约会?这太令人诧异了!”她定定地望着他,“能不能解释一下,波洛先生?这……这很匪夷所思。”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字斟句酌地说:“夫人,你让我为难了。”
    “听着,”德拉方丹先生说道,“她有没有提及俄国人?”
    “俄国人?”
    “就是,你知道——就是布尔什维克,红军什么的。”
    “别胡说八道,亨利。”他的妻子说。
    德拉方丹先生立刻退缩回去,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好奇。”
    玛丽·德拉方丹直视着波洛,她的眼睛很蓝——勿忘我花朵的蓝色。“如果您能对我们坦言相告,毫无保留,那么,波洛先生,我会很高兴的。我向您保证我——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她说。
    德拉方丹先生一脸惊愕地望着妻子,目光流露的意思显然是:“当心点,老婆,要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
    妻子再次用眼神克制住他。“行吗,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神情严肃地慢慢摇着头,虽然流露出遗憾之感,但仍然没有点头。“此时此地,夫人,”他说,“我想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他鞠了一躬,拿起帽子,向门口走去。玛丽·德拉方丹陪他走过大厅。在门阶上他停下来看着她。
    “我想您很喜欢您的花园,夫人?”
    “啊?是的,我在这上面花了很多时间。”
    “很美,我非常赞赏。”
    他再次鞠躬致意,然后向大门走去。当他走到门外向右转弯的时候,回头扫了一眼,眼光到处,留下两个印象——有个脸色发黄的人从一层的窗户内看着他,还有一个腰板挺直富有军人风度的男子在街道对面徘徊。
    赫尔克里·波洛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盘算。“毫无疑问,”他对自己说,“这洞里有老鼠!那么猫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想了想,拿定了主意。他走进附近的邮局,打了两个电话,结果似乎很合他的意。接下来他转身去了查曼草地警察局,在那儿他要求会见西姆斯警督。
    西姆斯警督身材魁梧,非常热情。“是波洛先生吗?”他说,“我想就是你,局长刚打电话来谈起你,他说你会来的。到我的办公室去谈吧!”
    关上门后,警督伸手请波洛落座,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注视着客人,忙不迭地开始了谈话。
    “你这么快就发现了目标,波洛先生,我们刚开始觉得情况可疑,你就找上我们了,是什么惊动了你的大驾?”
    波洛取出他收到的第一封信,递给警督。警督急切地读起来。
    “这里有情况,”他说道,“但问题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可能性太多了。可惜她说得不明确,不然会有助于我们了解情况。”
    “她要知道得很清楚就不用请我帮助调查了。”
    “你的意思是?”
    “那她就会还活着。”
    “你这么想吗?嗯……有一定道理。”
    “警督,请你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没问题。是这样的,星期二晚上老夫人吃过晚饭后感觉很难受,当时的情景令人惊恐,她又是惊厥,又是痉挛的。他们叫了医生。但医生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医生认为她是痉挛而死。不过,他觉得从发病到死亡的过程很蹊跷,他心存疑惑,所以推三阻四地不肯出具死亡证明。对这家人来说,这就成了个问题,只得让法医验尸,等验尸结果出来再说。我们比他们了解得更多一些。出诊医生是和法医一起做尸检的,他立刻就把解剖结果告诉了我们,果不出所料,老夫人确实是非正常死亡——她死于大剂量士的宁。”
    “啊哈!”
    “是啊,如果不解剖就很难弄清楚。问题在于,是什么人喂她吃的?这种毒药吃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发作,所以,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晚饭,是晚饭吃的食物——但说实话,这个推测不大靠谱。晚饭时他们吃了鱼排、苹果馅饼,还有洋蓟汤——那是用砂锅端上桌的。
    “吃晚饭的人有巴罗比小姐、德拉方丹先生和德拉方丹夫人。巴罗比小姐有保姆——是个有一半俄国血统的女孩——但她不和这家人同桌吃饭。等他们吃完从餐厅出来后,她去打扫战场吃残羹冷饭。家里还有个女仆,但那天晚上是她的自由活动时间,她出门前将汤放在炉子上,鱼排放在烤箱里,苹果馅饼是冷吃的。他们三人晚饭吃的食物都一样。不仅如此,我想士的宁这种毒药任何人都没法沾嘴,那东西味道奇苦,像胆汁一样。听医生说即使溶解在一千倍的水里,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里,都可以尝出苦味。”
    “咖啡怎么样?”
    “咖啡倒是有点可能性,但老夫人从不喝咖啡。”
    “我明白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吃下士的宁确实很困难。她晚饭喝了什么饮料?”
    “水。”
    “那更不可能了。”
    “相当令人费解,是不是?”
    “老夫人她有钱吗?”
    “很富有,我想。不过我们并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钱。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德拉方丹一家没什么钱,主要靠老夫人的钱来维持这个家。”
    波洛笑道:“那么你对德拉方丹一家是不是有所怀疑,会是哪一位呢?”
    “很难说他们之中哪一位会干这事。但众所周知,他们是她唯一的近亲,她的死将使他们得到一大笔钱足以摆脱财务困境,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我们都清楚人具有什么样的本性!”
    “有时候人是没有人性的——是呀是呀,那倒是不假。那老夫人没有吃喝别的东西吗?”
    “嗯哼,实际上——”
    “啊哦!原来如此,就如俗话所说,你已经心中有数,胸有成竹了,还和我扯什么汤啦鱼排啦苹果馅饼啦,啊呸!现在我们说说有用的东西。”
    “我也拿不准是什么。不过据我所知,每次吃饭之前她总要吃一个扁囊。你明白,不是真的胶囊也不是药片,只是一种用米纸包装的药粉——某种有助于消化的无害粉末。”
    “妙哇,没有什么比这更巧妙的了,只需在扁囊里替换进士的宁,喝口水,毒药就顺着喉咙冲下去了,舌头不会尝到苦味的。”
    “可不就是这样。问题在于是那个女仆把这东西给她的。”
    “那个俄国女孩?”
    “是的,卡特里娜。对巴罗比小姐来说她就是个使唤丫头。可以想见,她是怎么被巴洛比小姐呼来唤去的。给我拿这个,给我拿那个,给我拿另一个,给我捶捶背,把药递给我,去跑趟药房,诸如此类。你也知道伺候这些老妇人会是什么情形——她们看着慈眉善目,但是需要黑奴一样的仆人供其驱使!”
    波洛笑了。
    “要知道,”西姆斯警督继续说,“怀疑女仆不太合乎常情。这个女孩干吗要毒死她呢?巴罗比小姐一死,她就失业了。她找工作可不大容易,她没有受过训练或是其他教育。”
    “不仅如此,”波洛提出,“如果那盒扁囊平日里就随便乱放,随手可得,那屋里任何人都可能有机会作案。”
    “这些情况我们都会调查的,当然是要悄悄地进行。这你能理解吧。比如上次配药的时间啦,药盒通常放在什么地方啦,等等。这需要很多的耐心,很多的准备,要搞清楚我们想要了解的情况很不容易。我还要对付巴罗比小姐的律师,明天就要和他见面。还有她的银行经理。需要做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
    波洛站起身,“请帮我个小忙,西姆斯警督。事情有什么进展麻烦告诉我一声,我不胜感激。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噢,当然当然,波洛先生,两人联手总好过一人独斗。而且,既然老夫人写信求助于你,你对此也是义不容辞的。”
    “你真好,警督。”波洛很有礼貌地和他握手告别。
    * * *
    第二天下午有电话找他。“是波洛先生吗?我是西姆斯警督。事情有了进展,看起来与你我预料的相当吻合。”
    “是吗?快告诉我。”
    “嗯,第一个进展——这可是个很大的进展啊。巴罗比小姐只给她侄女留了一小笔遗产而将其余的全部留给了卡特里娜,以回馈她平日照顾的善意和周到——遗嘱上就是这样写的。这就使事情复杂化了。”
    波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脸色发黄的女孩情绪激动地说:“钱是我的。她这么写的,也就应该这么办。”获赠遗产对卡特里娜来说并不出乎意料——她在此前就已经明了。
    “第二个进展,”警督继续说,“除了卡特里娜之外,并没有别人动过扁囊。”
    “你肯定吗?”
    “那女孩自己也没否认呀。你怎么看?”
    “挺有意思。”
    “我们还要再找到一件相关证据,证明她是怎么弄到士的宁的。那应该不会太难。”
    “但目前尚未找到那类证据,是吗?”
    “我还没开始找呢。今天早上才开始讯问。”
    “讯问得如何了?”
    “延期一周再继续。”
    “那位年轻女士卡特里娜呢?”
    “她涉嫌犯罪,已经被我拘留了。我可不想出什么纰漏。她在这个国家里可能会有一些不那么安分守己的朋友把她弄走的。”
    “不会的,”波洛说,“我想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是吗?你为什么这么说,波洛先生?”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还有别的进展吗?”
    “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巴罗比小姐的股票账户近来起起落落,好像损失不小。这都是些暗箱操作的勾当,我看不出它和案情有什么关系——目前没有。”
    “目前没有,也许你说对了。嗯,非常感谢,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不必客气,我是说话算数的人。我看得出你对这个案子很有兴趣。谁知道呢,在结案前你也许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那是我的荣幸。没准儿我真能帮上你的忙,比如说,要是我能抓住那个女孩卡特里娜的一个朋友的话。”
    “你刚刚才说她没有朋友,是不是?”警督西姆斯惊异地问。
    “我说错了,”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她有一个朋友。”
    没等警督继续追问,波洛就挂了电话。
    他神情严峻地走进莱蒙小姐的房间。她正坐在打字机旁打字,看到雇主进来,就把手从键盘上移开,探询地望着他。
    “我想让你,”波洛说,“设身处地地推断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
    莱蒙小姐万般无奈,只好把手放到膝上,等波洛发话。她就喜欢打字、付账、将文件归档,还有登记约会。让她设身处地把自己摆放在什么假想的情境当中体验感受,那真是太无聊太没意思了。不过既然雇主吩咐,那作为秘书也只好从命了。
    “你是个俄国女孩?”波洛开始道。
    “是的。”莱蒙小姐虽然嘴上应答着,但从神态到口音仍是个地道的英国人。
    “你在这个国家里形单影只,没有朋友,出于某种原因不想回俄国。你的工作是伺候一位老太太,陪伴她,照顾她。而且你逆来顺受,从不抱怨。”
    “是的。”莱蒙小姐毫无异议地顺着说,尽管她怎么也不会对天底下随便哪个老太太逆来顺受。
    “老太太对你很满意,决定将她的钱遗赠给你。她是这么对你说的。”波洛停了下来。
    莱蒙小姐又说了一个“是的”。
    “后来老太太发现了什么事情,可能与钱有关,也可能觉得你对她不够忠诚,或者更严重——药的味道很奇怪,食物吃下去也不舒服。不管她发现了什么,她开始对你起了疑心,并为此给一个很著名的侦探写了封信——好吧,给最著名的侦探写了封信———就是我!我很快就要去拜访她。事情开始变得紧急,正像俗话说的,油要浇到火上了。这时候最重要的是赶快动手。于是,在大侦探到来之前,老夫人死了。钱就到了你手里……现在,请告诉我,这个过程对你来说是不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合情合理,”莱蒙小姐说道,“我的意思是,对一个俄国人来说合情合理。我个人是绝不会做人家保姆的。我喜欢职责分明的工作。当然我做梦也想不到要去杀人。”
    波洛叹了口气。“我真是想念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啊,他想象力丰富,浪漫多彩,虽然他的推测判断总是不对,但那错误本身就给人莫大的启发。”
    莱蒙小姐没应声。她盯着打字机上刚打了一半的那张纸,恨不得立刻就把手放上键盘继续工作。
    “那么你认为刚才那种情形的发生很正常。”波洛沉吟道。
    “你认为不是吗?”
    “我就怕是这样。”波洛叹息道。
    电话响了,莱蒙小姐走出房间去接电话,回来报告说:“又是西姆斯。”
    波洛急忙跑到电话前,“你好,你好。你说什么?”
    西姆斯重复道:“我们在女仆卧室发现了一包士的宁——就藏在床垫下面。警佐刚刚回来通报了这一消息。我认为这样一来基本上就可以结案了。”
    “是的,”波洛答道,“我想是可以结案了。”他的语调变了,突然充满了信心。
    他挂上电话,在写字台边坐下,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桌面,一边喃喃自语着:“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呢?我已经察觉到了,不仅是察觉到,一定是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灰色小细胞开动起来,好好想想,好好回忆一下。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合乎逻辑,都那么理所当然?那个女孩,她谈到钱时的激动,德拉方丹夫人,她的丈夫,他提到俄国人——这个笨蛋,他确实是个笨蛋;那个房间;那个花园……啊!是的,就是那个花园。”
    他坐直身体,静默了一会儿,眼睛里闪着绿光。接着他跳起来,走进隔壁房间。
    “莱蒙小姐,请停下你手头的工作,出去替我做个调查好吗?”
    “调查什么,波洛先生?我担心我不是很擅长——”
    波洛打断了她,“你说过你对商人了如指掌。”
    “我是那么说的。”莱蒙小姐自信满满地说。
    “那事情对你来说就很容易了。你去趟查曼草地,找一个鱼贩子。”
    “鱼贩子?”莱蒙小姐惊奇地问。
    “对,就是卖鲜鱼给玫瑰岸别墅的鱼贩子。你找到他后问他一个问题。”
    他递给她一张纸条,莱蒙小姐接过来毫无兴趣地瞟了一眼,然后点点头,合上了打字机的盖子。
    “我们一块儿去查曼草地,”波洛说,“你去找鱼贩子,我去警察局。从贝克街去只要半小时。”
    到了警局,西姆斯警督惊讶地迎过来,“你来得好快啊,波洛先生。我给你打电话才过去一个小时!”
    “我有个请求:请你让我见一见女孩卡特里娜,她全名是什么?”
    “卡特里娜·列格。好的,我不反对你去见她。”
    这个叫卡特里娜的女孩看上去脸色比上次更加蜡黄,而且怒气冲冲。
    波洛温和地对她说:“小姐,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事实。”
    她挑衅地瞪着他。“我已经告诉了你们事实,并且告诉了所有的人!如果老太太是被毒死的,那也不是我下的毒。整个事情全都不对,你们就是不想让我得到那笔钱。”她语不成调,听起来尖厉刺耳,在波洛看来,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可怜小鼠。
    “那些药除了你没别人动过吗?”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吗?就是那天下午在药店配的,我装在包里带了回来——正好要开晚饭了。我打开盒子,倒了杯水,一起递给巴罗比小姐。”
    “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碰过吗?”
    “没有!”她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鼠那样尖声叫着——真是勇气可嘉。
    “巴罗比小姐晚饭只吃了我们听说的汤、鱼排以及馅饼吗?”
    “是的。”说这话时,她极其沮丧——黑黑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波洛拍拍她的肩膀。“鼓起勇气来,小姐。没准儿你会获得自由的,不错,还有那些钱,从此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
    她看看他,眼神里全是怀疑。
    她走出去的时候,西姆斯对他说:“电话里你说的话我没听明白——你说这女孩有一个朋友。”
    “她是有一个朋友,就是我!”赫尔克里·波洛说,没等警督反应过来他就离开了警局。
    在绿猫茶屋,莱蒙小姐没有让她的雇主等待过长时间。
    她言简意赅地报告了调查结果: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拉奇,住在海伊街。你说得太对了,确实是十八只。他的话我都记了下来。”她递给他一份记录。
    “哼哼。”他满意地低哼着,像猫咪得到了食物一般。
    赫尔克里·波洛向玫瑰岸走去。当他到达门前花园时,夕阳正在他的身后徐徐落下,玛丽·德拉方丹走出来迎接他。
    “波洛先生?”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诧异,“您又回来啦?”
    “是的,我又回来了。”他停了停说道,“当我第一次来这儿时,夫人,我就想起了一首童谣。
    “玛丽太太,你搞错了吧,
    你的花园种的什么呀?
    种鸟蛤壳,种银铃铛,
    还有那美丽女仆排一行。
    “只不过不是鸟蛤壳,是不是,夫人,那是牡蛎壳。”他抬手一指。
    他感觉到,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但她的眼神问了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不错,我都知道了!女仆是将晚饭准备好才下班的——她会发誓证实这点,卡特里娜也会发誓证明你们吃的晚饭就是这些准备好的食物。只有你和你丈夫知道你买回家十八只牡蛎——打算小小款待一下姑妈。将士的宁混进牡蛎当中是如此容易得手,因为人们吃牡蛎都是囫囵吞下去的。不过还有牡蛎壳需要处理——它们不能放在垃圾桶里,女仆会看见的。因此你就想用它们来围花坛,但数量不够多所以没有围完整,没想到这样反而弄巧成拙,破坏了原来的精致对称,迷人的花园出现了瑕疵。就是那几个牡蛎壳让我觉得不对劲——第一次看到它们时就使我感到很别扭。”
    玛丽·德拉方丹说道:“我想你是从信上猜出来的。我知道她在信上写了——但不知道写了多少。”
    波洛语焉不详地说道:“至少我明白这是件涉及家庭隐私的事务。如果是卡特里娜的问题,老太太就不会要求保密了。我想,是你或者你的丈夫私自操控巴罗比小姐的股票账户为自己牟利,被她察觉了——”
    玛丽·德拉方丹点点头。“我们已经这样干了很多年——这里弄点钱,那里弄点钱。哪里会想到她还那么机敏,竟会察觉出来。后来我得知她在找侦探,还发现她居然把钱都留给了卡特里娜——那个卑劣的小东西!”
    “于是就将士的宁栽赃到卡特里娜的头上?要不是我发现了事实真相,你和你丈夫就可以逍遥法外,让一个无辜的女孩替你们承担谋杀之罪。你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夫人?”
    玛丽·德拉方丹耸耸肩——她那勿忘我般的蓝色眼睛紧紧盯着波洛的眼睛。他想起第一天他来的时候她的完美演技和她丈夫的拙劣表演。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却没有人性。
    她说:“怜悯?对那个卑劣哄人的小耗子?”她的轻蔑溢于言表。
    波洛慢慢说道:“我想,夫人。生活中你只在乎两件东西,一个是你的丈夫。”
    他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
    “而另一个——是你的花园。”
    他环视着周围的花坛,好像要用目光为他所做的和将要做的事情向花草说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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