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王在对方惊诧目光中,整衣步下台阶,“席宴过后,怕要去九弟府上叨扰一二了。”
两位亲王一前一后再入了席宴。
见到素来水火不容的两人前后脚的进来,朝臣们心里纳罕,却识趣的不敢暗下嘀咕什么。就连首位上的圣上都犹似未见,好似这般‘兄友弟恭’的和睦场景,是平常不过。
席宴散后,标记禹王府的马车,与标记宁王府的马车,在星光稀疏的夜里,往同一个方向驶去。
马车里随侍的张总管本来是要高声贺着主子爷大胜,说些喜庆话的,可如今眼见着主子爷面色很不对劲,不免就拑口禁语安静的候着,哪里会不长眼色的聒噪?
他不仅心里揣度,莫不是主子爷这刚一回来就跟宁王爷交上机锋了?想着此行竟是去宁王府里,心里不免又有几分狐疑,毕竟除了红白大事走个场面外,两家可是从来不会走动的。
宁王府里朱扉紫牖,明廊暗弄,精雕门楼处处用料讲究,无不彰显奢华。
宁王马车入府后,就引领着后面的马车从中轴线错开,一路朝南而去。越走越偏,越走越荒凉,直至在四面白墙围起的一空旷处停下。
风声潇潇,竹影幢幢,鸱鸮在寒夜中叫的凄厉。
禹王一把掀开轿帘下了马车,推开前面戒备非常的亲兵,沉眸迅速环顾四周。地处偏僻荒凉,有山石嶙峋,非那正殿寝殿,亦非那能住人的后院或下人通院。
“七哥怎么不走了,不是说让我带你去见人吗。”
禹王慢慢将目光定在前方那似笑非笑的男人身上,寒眸隐烁幽光。宁王拢紧了氅衣,犹似未觉,边往正前方那两扇阴森黢黑的石门处走着,边悠缓笑说着话。
“七哥调较过的人,我自是少不得好生招待着,这方不负七哥物归原主的一番苦心。”
宁王在大开的石门前,从氅衣里伸出手来,做出请的动作。
两扇石门一开,里面积年累月的血腥气顿时朝外溢开,夹杂着腥臭腐朽之气,犹似来自地狱深处。
私狱。此时此刻,所有人心里都明了此地为何处。
禹王直直看着石门后那不知延伸何处的黑暗,猛地绷紧了后脊。下一刻大步走去,径自先下了石阶。
里面看守的狱卒见到来人,就上前阻拦:“你是何人……”
禹王直接挥臂推开,疾步往甬道深处走去。
身后紧随的亲兵也要跟上,却被宁王府的亲兵给拦了下。他们还要反抗,就让曹兴朝拔剑喝止住。
“少他娘没规没矩,别忘了你们脚踩的什么地!”
宁王没有理会这些,只细琢磨着其来见她的用意。
从对方顺坡下驴的答应来见人时,他就开始琢磨了,直现在也不大确定其个中深意。是她身上真藏着什么老七非取不可的秘密?还是说,老七此番不过是故布疑阵,又想施招来引他上钩?
前面疾走的人却慢停了脚步,而后又步履沉重的走上前去。最终停在了血迹斑斑的槛栏前。
宁王在相距不远处停下,把玩着刚接过的乌黑蛇尾鞭,不时的掀眸朝站立不动的禹王那看过一眼。
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对方没有动过分毫,亦没有出声,似个雕塑般面向监牢位置,一动不动的僵站那。反倒是他落在地上被壁灯光束拉出的很长的阴影,随着烛火的跳动,会偶尔晃动两下。
就在宁王等的有些不耐时,对方却终于有了动静。
宁王的目光在绷直的后背与那两侧攥紧的拳上扫过,几番玩味之后,又越过槛栏,看向蜷缩在墙角正微微痉挛着的女人。
时文修昏昏沉沉的醒来后,就很快陷入了痛意的折磨。
由内而外的痛,细细麻麻针刺般,无时无刻不再折磨她的神经。每回从黑暗中醒来时,她都不由苦笑,自己的生命力为何要如此顽强。
纵是每日断断续续昏迷的时间加起来很长,可在昏迷前的这短暂清醒,当真是让人痛不欲生。
这大概就是世人口中,等死的这段时间,是最过难受的吧。
痛的实在受不了,她就挣扎的将贴着地面的脸迎向壁灯的方向,似要从中汲取些温度,骗自己好受些。
而后,她朦胧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牢里的壁灯照着槛栏外的他,光线是昏暗的,是模糊的,她看不清楚他的面目神情,也不确定是不是临终前的幻觉,可她的双瞳还是迸出了异样的神采,照的她青白的脸在血腥黑暗的刑房内鲜活生动的耀眼。
她对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待喉咙的剧烈灼痛传来,她方后知后觉的恍惚想起什么,又重新合了干裂的不成样的唇。她想站起来朝他奔去,可她压根没有力气。
她希望他能朝她走来,可他没有,所以她只能忍痛拼着全力,一点一点的爬向他。
她没有去想他为何不过来,她此刻唯一想的就是定要在昏迷之前爬到他的身前,用尽一切办法告诉他,东西还在,葛大瓦他们用命保住的东西还在!
他们未辱使命,她也没有松口。
东西被她完好无损的藏住了,在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在手指终于抓住他袍摆的那刻,她有种想嚎啕大哭的冲动,只是不知是为谁,又不知是为什么。
他站在牢前,犹如被人抽走了魂魄。
又似被人定住了身体,完全丧失了反应,只僵直的看她爬来,看她伸着血肉模糊的双手抓着他衣摆,而后借力艰难的扯着他衣服一点点朝上,伸着看不清模样的手似乎要去抓他的手。
时文修眼前一阵阵模糊,意识也有些游移迷离,可她还是死命撑着,在他伸来的掌腹上,哆嗦的用手指写下她每日都要默背数遍的那行字。
石潼坡,树林入口,马走二百至三百步……
她始终咬着舌尖不放,每当黑暗来袭时,就用尽全力咬下。她不敢陷入昏迷,不敢赌自己下次还会醒来。
她有太多的怕,怕自己没写完就死去,怕他没有明确找到位置,怕他耽误献宝遭圣上猜忌,怕她死去的那些袍泽都做了无用功,怕她苦熬过的这些刑罚都做了无用功……
他低眸看着掌腹上那一个个带血的字,看她没了指甲的手指流着血一遍遍的划着字,他想收掌去握她血肉模糊的手,却好似丧了力气,想要出声让她停下,却喉头犹似被堵了重物。
直至她脱力的沿着槛栏瘫软下来,她还仰着青白的脸急急看向他的方向,双瞳了关切,焦灼,与毫无保留的诚挚。在迟迟没等他回应时,她大概误以为他没明白她所写内容,张了张嘴想要吐出声,却在无声喘息过后,发急的去抚喉咙,眼眸也渗出泪来。
在她咬破了舌头,又要攒力去握他的手时,他剧烈喘息过后却退后半步,而后转身匆匆离开,高大的身影却带着踉跄。
宁王的目光好一会方从她身上落下。
刚那一幕,完完整整的落入他眼底,让他也大概猜出了其中一二来。
他微扯了下殷红的唇笑了下,也不知是在笑谁。
第58章 光亮
宁王刚出了地牢,就见到了脱了貂裘背身伫立的禹王。
浓重夜色中,高大阴暗的身影掩映在崚嶒白石落下的暗影,无声无息,如鬼如魅。
闻声,背身伫立那人慢侧首看来,宁王恣肆乜眸,却笑不达眼。
“天也不早了,兴朝,该送客了。”
曹兴朝尚未上前,前方如击冷石的声音就传来:“九弟开个价。”
宁王咦了声,抬头看了眼东边天际。
“不知日头可是要打西边出来,竟能听七哥开门见山的说话,委实难得。”
说着,就懒散落了眼皮:“不过,今个天太晚,谈事就免了。有什么改日再说罢。”
“老九,小事而已,没必要伤脸。”
“咦,你我之间何时需瞻顾情面?”
禹王的目光在宁王身上沉沉落过几许,又朝地牢的方向移过。曹兴朝当即挥令守卫堵住入口,握剑严阵以待。
“兴朝让开,你当七爷可是那般不讲究的人。”
宁王虽话至此,可曹兴朝带人依旧寸步没让。
禹王收了目光,指腹转着玉扳指,“万事好商量。九弟若想清楚,就派人将列好的清单送到禹王府。”
宁王无甚所谓的模样,只懒洋洋招手让人送客。
“我只要活人,死人,谈不上价。”
落下一句,禹王就不在此地多待,由亲兵们拥簇着离开。
很快,禹王府的马车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兴朝,你可看见了,赵元璟他那相装不下去了。”
“看见了。”
前头随九爷从地牢里出来那会,禹王爷侧首看来的目光,竟是那般阴森透骨,只一眼就让他手脚脊背发寒。
“看来他对那贱婢还真在意。”宁王说着,可面上还是难掩异色,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实不敢想象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不过宫婢之子配贱婢,倒也绝配了。”
曹兴朝道:“九爷,禹王爷既肯赎她,那于咱们而言也是意外之喜了。那回头咱要合计合计,此回非要他禹王府大出血不可。”
“确是意外之喜。”宁王爷朝地牢的方向扫了眼,“本以为是空耗费力气瞎折腾了一场,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有些收获。确是有意思。”
“九爷,那事不宜迟,得赶紧请个大夫来医治她。”
曹兴朝唯恐人死了沽不上价,就着急去让人请大夫。
宁王倒没制止,只是冷笑道了句:“且先让她活着,至于后续能不能得活,就看老七出不出的起价。”
若出的起,他还人,若出不起,他还骨头架子。
曹兴朝喊人去请大夫的时候,宁王就立在原地琢磨今夜发生的这件事。越琢磨他越觉有趣,尤其是监牢里二人相见那幕场景,老七的反应,她的反应,让他愈发清楚的串联起所谓‘运送异宝’的始末。
真是场大戏啊,比戏文里唱的还趣味横生。
握着氅衣拢了拢,他噙着冷笑,不紧不慢的重新踏下地牢。
他可得让那蠢物知道,几乎被打成烂肉的她,死命护的是何等滑稽可笑的秘密,拼命效忠的又是何等脏心烂肺的主子。
时文修瘫坐在槛栏前,额头抵着冰冷铁条,始终强撑着精神不肯陷入昏迷。在耳边渐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她挣扎撑开千斤重的眼皮,焦灼的望向来人方向。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做工考究的鹿皮靴。往上,是轻裘宝带,锦衣华服,再继续挣扎抬眼朝上看去,便见得是张俊美无俦的年轻男人面庞。
“失望了?”磁性的声音慵懒,他挥手令监守的人打开牢门,俯身进去走她跟前,斜着凤眸嘲弄:“怕让你失望的,还在后头。”
见到来人,时文修心头的那丝强撑的精神就彻底散了,脑袋无力靠着槛栏,眼见着又要陷入昏迷。
宁王唯我独尊惯了,焉能就此罢休,当即招手唤人过来,连灌她两杯参汤。纵是她要死,那也得先听他将话讲完再死。
参汤活着血水自嘴边蜿蜒而下时,她同时也被折磨的清醒过来,睁着双目无神的看着槛栏外的方向。
“他不会来了。不过若肯出大价钱的话,他倒有可能将你这蠢物给赎回去。”
宁王俯下了身,仿佛恶鬼般的笑着问:“这么拼死藏着的宝贝,你知是什么?是对你那新主子至关重要的异宝,可对?”
“嗬,蠢物!”
他变了脸色斥骂:“什么异宝,那是草芥!你个蠢货,被男人在榻上三言两语的哄骗两句,就不知了天南地北!还想改换门庭?嗬,这下可是如意了罢,跟了个脏心烂肺的主子,让人当成死间来用,也是活该至极了!”
时文修用力撑开了眼皮,将目光慢转向了他。
女护卫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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