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十四)
我们相视而坐,她握着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姐姐,你当初要我给他提亲,要我向他表明心意,可我不敢……”
“可我为何不敢?仅仅因为我不是林家长女吗?不是的,但是到底为什么,我却一直不明白。直到昨天看着姐姐在众多宾客前,明明没有力气却还是挺直腰讲话的样子,我才终于明白,我不敢……是因为我怯懦,我害怕,我犹豫……我喜欢李晚镜,可除了姐姐,我谁也不敢说,我喜欢他四年,可他连认识都不认识我,无数次我们在京城的街道上相遇,我都未曾跟他打过一次招呼……我害怕被他拒绝,我害怕他看不上我……”
“说到底,长辈对我稍作劝诱胁迫,我就能立刻听从长辈的要求与他人订婚,我暗恋了他四年,这中间他会被任何一个世家女子娶走,可我都无动于衷,甚至还跑去边疆,这样的我……根本就不配爱他。”
“不是姐姐阻碍了我的幸福,是我自己,是我的怯懦,我的恐惧,我的犹豫。”
我怔怔地看着她,无言间,眼泪又再次滚落。
我不知道她昨晚到底是哭了多久,想了多久,才能在今日,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番话。
但是,把所有的过错,全部归咎于自己,是合适的吗?身为她的长姐,我真的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她继续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羡慕姐姐,不是因为你是长女,我羡慕的是你,除去所有身份后的你。你说你胆小怕事,其实不是,在我看来,姐姐比我勇敢得多,我不过是敢打人,敢杀人,那都是一拳头,一刀子下去的事情,但面对母亲,面对长辈,面对头顶高高悬挂的规矩、礼仪、教导、期望……甚至面对向男子求爱……我怕得要死。”
“姐姐忤逆母亲时,和先生争论不休时……我都在远远看着姐姐,心想着,若是我能像姐姐一般勇敢就好了……然而……”她倏然露出了苦笑:“我终究不能,我太害怕……”
我忍不住道:“这不过是你我性格不同罢了,我比较活泼外向,你稳重内向一些,谈不上什么勇敢与怯懦。”
她的唇不由得弯了起来:“那么,为什么昨晚,是由姐姐喊出的‘青夏不愿意’呢?”
“不愿意的人就在地上跪着,她为什么自己说不出口呢?”
我沉默了。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昨天母亲会问我那个问题,她对我们姐妹俩的性格太了解了,她早就知道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本质的原因是什么。
和是谁来花丛中见我没有关系,和我有没有认真看帖子也没有关系。
就算那天来见我的不是李晚镜,我真的娶了李临,李晚镜的年纪也不小了,加之是侧房庶子,很快也会被嫁出去联姻。
而青夏竟然丢下了这样的他,跑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边疆去。
就算我没有娶李晚镜,也必然会有别家女子娶他。
我忽然感到无尽的懊恼,为什么青夏离开京城时,我没有想到她这份无果的单恋呢?倘若我能再关心她一点,再爱她一点……
我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青夏,我是你的亲姐姐,事情到这一步,也有姐姐的错。这些年,你忙于习武,我玩物丧志,对你各种方面都疏于关心……”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你千万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你并不怯懦,是我……我一直只顾着玩,根本未曾关心过你的心思……”
“姐姐……姐姐……不要这么说……这不怪姐姐……”她倏然抱紧了我,我也紧紧地抱着她。不知道是这具身体和她一母同出,血浓于水的血缘使然,还是我拉着她的手,她在我身边蹦蹦跳跳了十几年的感情使然,在这一个瞬间,我觉得我们就是亲姐妹,同心同德的亲姐妹。
我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可是,想起了一些我仍然难以释怀的事,心头一紧,我犹豫着开口:“……我觉得……我还是要跟李晚镜和离。”
青夏非常惊讶:“为什么?”
“因为……一想到他是你的心上人,我就不敢见你,我不仅不敢见你,我连李晚镜都不敢见,我真的,我每天都很怕他,我恨不得在府里躲着他走,就连今天早上,我都是偷溜出来的!”
青夏瞧了我一眼,突然便苍白地笑了起来:“为何?”
“为何?我就……怕他缠着我……要亲亲……”我看了她一眼,确认她表情无异后才继续道:“或者让我跟他圆个房之类的……你也知道,我又不喜欢人家,娶他完全是个乌龙事件!怎能误人青春!”
“真的……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有好感,害怕自己喜欢上他吗?”
我差点从榻上摔下来:“青……青青青青夏,你可莫莫莫莫说这种吓死人的话啊!姐姐受不了!受不了!姐姐会心脏病发作而死的!”
说着我就打个了滚,站起身往外溜,想要尽快逃离这个突然变得奇怪的谈话现场,可她一把抓住我,道:“姐姐,你知道白机娘当年为什么要针对你吗?”
“……”
话题的陡然跳跃,让我的脑子半天没能转过来,青夏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人?
白机娘为什么会针对我,不是因为她汉字写得太烂,我在和青夏说笑,她误以为我在嘲笑她吗?不是因为林家出了面,导致她的反骨愈长愈烈吗?
我把我的所想告诉了青夏,她却道:“她盯上你的原因,并不是那件事,那固然是一个导火索,但是白机娘的性子是好义气的,她又不爱读书,怎么可能因为几个汉字写不好就对你下那种狠手?”
“姐姐,不知你可否听人讲过,你与白机娘,非常相像。”
(叁十五)
青夏的这番话,真的是让我无敌吃惊,吃惊到正无穷,不对,吃惊到可以把整个大海里的鲸鱼都吞下去。我分不清这是对我的侮辱还是对我的赞美,也分不清这是对白机娘的侮辱还是对白机娘的赞美。我们俩?相像?我们俩除了都是女的,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一个施暴者,一个被害者,一个体魄强健、力大无穷,一个弱不禁风,常年生病,一个在街上一呼百应,一个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搭理,我们……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而且,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唯独这点,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自信!我长得可比她好看多了!
我母亲是个美人,我父亲更是个美人,美人和美人的结晶,自然也是美人!青夏就是美人!我自然也是美人!
虽然我这张脸,饱受了太多巴掌,此刻还在肿着,但我也是美人!
虽然我没有李晚镜长得好看,但我绝对比白机娘好看!最起码!我没有长胡子!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我们到底哪点像了。
对此问题,我持以了坚决的否决态度:“没有。”并示意她停止这个话题。
她却不肯放过我:“姐姐真的没有发现吗?白机娘行事全靠自己的喜好,乐意才做,若不愿意,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命令,她也绝不会做。姐姐也是这样,所以常有人在背后说你们相像,不巧被白机娘听了去,她十分不高兴,因此开始故意针对你。”
我沉默了,白机娘确实是这种人,我以前就说过,她行事全凭一个“乐意”和“不乐意”,活得嚣张跋扈,自在逍遥。
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也是这号人啊……
虽然母亲总说我不听话,是个逆子,但有些事情我该做还是会做的,比如这次成亲,我分明就是被迫娶的李晚镜,不是吗?我分明就是在母亲父亲的逼迫之下,无奈娶了他……
我迎上青夏的眼睛,她依然对我笑着,尽管那笑容里,带有难以言说的悲伤。
那一瞬间,感觉一道惊雷晴空炸起,击中了我的天灵盖,直劈到胸口,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连带着两只手都开始震颤。嘴唇不可自抑地颤抖着,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忽然想起,当初母亲要我给出悔婚的理由,我早在心里想好了两个答案,只要我能调整好顺序,依次说出口,照着我那套屡试不爽的掀屋顶开窗哲学,必然会使母亲让步,就算她不让步,我也有千言万语在后面等着她。
可是,当我真的开口,却始终无法说出“他是庶子,配不上我”这种话。
父亲以李晚镜的名声逼迫我时,确实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可若我真的不在乎他,又怎会在意他是否会受人非议?
她们若真不顾儿女意愿,强行逼迫我,大不了我离开京城躲几年就是了。
是我想起了那个在花丛中微笑的少年,才舍不得说出第一个答案,舍不得看他被流言蜚语困扰,甚至于成婚这半年,多的是机会和他和离,可我贪恋他的温顺乖巧,无法狠下心把他逼走。
是的……是的……
无论我承不承认,从他在花丛里用花枝把我唤醒,在初夏灿烂的阳光下朝我微笑开始,我已经不可避免、无可挽回地动了心。
(本章以后可能会大修,但是情节不会有变动。因情感描绘其实可以更生动、更细腻、更富有感染力的,只是如今笔力承载不能,各位读者见谅。)
第十九章同心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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