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他万万没想到提起琉双,竟然引出这个话题。
那一刻,宿伦觉得脖子上的脑袋岌岌可危。
看着殿内枝繁叶茂,绚丽至极的凤凰树,宿伦苦笑一声,他能为娘娘做的,只有这么多。
郎心似铁,君心难测。是福是祸,都未可知。
从刀山火海,万般耻辱走过来的晏潮生,怎么都不会是柔善角色。
今后一切种种,就看琉双的命了。
*
另一边,晏潮生与宿伦分别后,迈步进入无情殿,殿内,一汪白色的寒池深不见底。
整个鬼域都以为,无情殿是他一处疗伤的地方,所以平日里不许人踏足。晏潮生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盘腿坐下,手一挥,寒池中缓缓飘上一个温婉美丽的灵魂。
可若有行家在,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皮囊之下,魂魄煞气浓重,是一只含愤不甘的凶鬼。
灵魂福身行礼,轻声曼语道:“小主人,我没有感觉错的话,昨夜鬼域是否下了一场鬼雨?”
晏潮生应道:“不错。”
女子很高兴,眼睛里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她满脸喜色喃喃道:“太好了,等了上万年,这一天终于到来,逢阴年,八荒煞气最重,只要拿到徽灵之心,相柳一族便可重振上古辉煌!”
她神情癫狂,痴痴道:“我们已经等了百年,什么时候取徽灵之心?”
晏潮生说:“还不到时候,血脉不纯,徽灵之力无法发挥出所有的作用,再等等,等她度过这次劫雷再说。”
女子敛起笑容,原本明媚温婉的脸,变得扭曲可怖起来,七窍缓缓流出血,她狐疑地看着晏潮生,声音凄厉:“你总是用这套说辞来拒绝取心,和她相处上百年,你该不会舍不得了吧?”
晏潮生眯起眼:“梦姬,你僭越了。”
女子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晏潮生眼眸中一片沉郁冷漠,只有被触犯威严时的冷怒,别的毫无异样。
女子又恢复成了正常温柔的模样:“是梦姬的错,梦姬太渴盼这一天了。还有最后一瓶甘霖露,喂她喝下,徽灵之心便可成熟。”
晏潮生手指不紧不慢点着寒池壁,说:“我都知道,不用你一遍遍提醒我。”
女子咯咯笑着,沉入寒池中。
晏潮生拿起桌案上的青玉瓷瓶,走出无情殿。
他回去时,琉双正蹲在凤凰树下,研究它是怎样“死而复生”的。
她满脸疑惑,见了他,犹豫地说:“夫君,为什么我从凤凰树上,感觉不到生机?”
万物只要活着,身上总是带着生气的。凤凰树明明比以前还茂盛漂亮,却一派死气沉沉。
晏潮生看了她一会儿,微笑着说:“许是灵力不同,毕竟是鬼灵催生出来的东西。”
琉双点点头,表示谅解,她还没有无理取闹到让一个妖鬼变出仙力来。
晏潮生说:“过来。”
他抱着琉双,在秋千上坐下,因为他回来了,鬼蝶万万不敢来。长欢平时不在院子里,这片天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琉双说:“夫君,怎么了?”
晏潮生没有说话,就这样抱着她,搂住她腰的手很紧。琉双伸手去抚他眉间褶皱,她感觉出了不对劲:“你有心事吗?”
听了这句话,晏潮生淡淡说:“没有。”他凝视着怀里的琉双,她昨日那般伤心,可是被哄好,今日又是明媚的模样。
她眼睛里漾着笑意和亲昵,像开在三月里的春花,让人情不自禁被她感染,也觉得快乐。
他弯起唇,拿出怀中青玉的瓷瓶,方才的糟糕情绪仿佛只是琉双的错觉。
琉双看一眼他手中的青玉瓷瓶,伸手拿过来打开,要喝下去的时候,手被按住。
她抬起眸,看见晏潮生晦涩不明的眼睛,他说:“怎么喝得这么爽快,不怕疼了?”
琉双不好意思道:“有点害怕,可是总不能一直让夫君哄着我。”
青玉瓷瓶中的含翠朝露每十年琉双就会喝一次,晏潮生说,这是能保护她不受鬼气侵蚀的东西。以仙身嫁给一个妖鬼,总得付出些代价的。
第一次喝下它,她痛得骨髓发颤,几乎尖叫,他冷眼看着,让她忍过片刻。
那以后,琉双几乎对含翠朝露有了阴影,总是找借口想躲过去,但从来都没成功就对了,他总是能轻易拆穿她的把戏。
可是今日晏潮生好奇怪,琉双想,这一次她打算长痛不如短痛直接一口干掉,神情复杂的人却变成了晏潮生。
晏潮生握住她的手,连同握住那个瓷瓶。
“夫君,你弄疼我了。”琉双忍不住说。
晏潮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那些复杂通通不见,松开了她的手。
琉双看一眼青玉瓶:“那我喝啦?”
晏潮生的语调冷淡:“嗯。”
最近他们直接发生了太多事,晏潮生哄她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琉双虽然爱娇,可她其实也是很坚强的,并不过分矫情。
她压下内心胆怯,含翠朝露发作那一刻,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依旧痛得瑟瑟发着颤,忍不住死死咬住唇,几乎把唇咬出血来,才能不呻吟出声。
晏潮生起初冷眼看着,随后笑了一声,捏住她下巴,把他手腕递过来。
琉双按住几乎快要碎裂、又仿佛在重组的心脏,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一时间没动。
晏潮生说:“痛就咬我。”
琉双强撑着,摇摇头,他眼眸暗色更浓,干脆强行把手腕塞进她嘴里。
“让你咬你就咬!”
琉双傻眼地叼着晏潮生苍白的手腕,也不知道晏潮生怎么了,他散去妖君的不坏之身,没有做任何防御。她若一口咬下去,他必定鲜血淋漓。
她怎么舍得伤害他呢?最后琉双忍着疼,在晏潮生苍白的手腕上,凸起的骨头处轻轻亲了一下。
晏潮生愣了许久,最后死死抱紧她,大笑起来。
也许是琉双痛糊涂了,那一刻,她竟然觉得晏潮生的笑声决绝又悲凉。
好一会儿,那股痛劲过去了。
额头印上来一个冰冷的吻。
可是再一看,晏潮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还在秋千上,琉双眨眨眼,摸了摸额头,一时间分不清这个吻是现实还是幻觉。
晏潮生很少吻她,妖鬼大人并没有这个习惯,她有时候耍赖亲他,还会被他冷笑着掐住脸颊,无情地说,一边儿去。
哪怕百年来少数几次缠绵动情时,他也总是努力克制,每每到了她唇边,像是生生转了个弯,又恨又爱地轻咬一口她其他地方。
琉双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每一次喝下含翠朝露,心脏的韧性就会强大几分。总归确实是对她的身体很好。
琉双算算日子,苍蓝湖的孽火又快到了。她幼时被哥哥姐姐长辈们庇护,如今长大,庇护苍蓝湖更小的晚辈,也成了她的责任。
同族互助友爱,一个种族才能长长久久传承下去。
琉双唤道:“长欢。”
没一会儿,长欢进来:“娘娘何事?”
“你让青鸾帮我带一封信回苍蓝湖给树爷爷。就说我过几日就回苍蓝湖保护他们度孽火。”琉双想了想,又摇摇头,“等等!晚一点再说吧。”
如今晏潮生也在鬼域,她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同回去,去那个很早以前,就想和他一起安家的地方。
第9章 宓楚天妃
琉双还未来得及问晏潮生要不要回苍蓝湖,鬼域外面出了事。
来鬼域为晏潮生庆贺生辰的一位妖使大人死了,像是被鬼修杀的。
晏潮生得了消息,立刻带着伏珩和宿伦出去了。
长欢哼道:“奴婢猜,指不定是那位天君干的。他如今打不过咱们妖君,但就是喜欢背地里使坏。妖界与鬼域这些年关系本就不算和睦,挑唆两界关系之事,像是他能干出来的。”
琉双点点头,她也觉得风伏命的嫌疑最大。这位天君大人端的一副温润谦和,可是手段并不磊落。
不过用兵之道,谈不上谁对谁错,论阴毒,晏潮生也不遑多让。
这种事情琉双帮不上什么忙,晏潮生这边有事,她说不定只能自己回苍蓝湖了。于是她提前写好书信,只留了最后一行不曾动笔。
到底还是心存希冀,万一晏潮生这几日回来了呢?
带着晏潮生回苍蓝湖,是琉双一直以来的心愿。琉双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锦缎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林林总总,全是陈旧的首饰,虽然陈旧,却能看出精巧和用心。
这都是属于凡人的东西,也是收留她的那位凡人娘亲留给她的嫁妆。
在人间那几年,是琉双生命中最单纯快乐的闺阁时光。
凡人娘亲总是说,按照人间的习俗,女儿家嫁了人,须和夫君一道回门,才能长长久久恩爱到老,举案齐眉。等她日后出嫁,一定要和夫君一同回门。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给琉双找一位品貌俱佳的夫君,有一天,路过的道士说琉双是妖孽,会祸害整个齐国,那道士德高望重,是上一任国师的弟子,他这样一说,所有人都开始列举琉双的不同之处。
说琉双一副祸水妖颜,两日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饿,被针扎了手竟不曾流血。人心惶惶,最后爹娘把琉双赶出了家门。
后来那位养她的凡人娘亲快死了,临死前琉双去看她,琉双依旧是少女模样,娘亲却已经是风霜满面,两鬓斑白。
琉双穿过人间的墙壁走进去,在她床边蹲下,握住她的手。娘亲眼中含着泪水,用手指细细描摹琉双的眉目,问琉双怪不怪她。
琉双摇摇头,轻轻梳理着夫人的鬓发。
大抵世间之事都是这样,父母子女一场,谁也不会轻易舍下谁。他们在琉双懵懂无知的时候带她回家,教她美好纯善,读书识字,予她温暖关怀。琉双理解他们害怕她,她随好友少幽走过凡尘,学了不少东西,忘了他们当年一时的坏,却依旧记得他们长长久久的好。
夫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除了琉双,她到死也没一个孩子。听说,是不愿生。
那是琉双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小仙草为凡人娘亲办好后事,跪着守灵,她被赶出家门时懵懵懂懂,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她却已经能独当一面,能把什么都处置妥当了。
年迈的父亲走进来,他已然不是当年英俊的名仕模样,摸了摸琉双的头,给了她一个匣子。
那里面是他们大半生的积蓄,留给女儿的嫁妆。纵然知道琉双不是凡人,父亲依旧告诉她:“觅良人不易,做自己却不难。若今后的夫君对你好,那便是良辰好景,安乐一生。若夫君对你不好,让你伤了心,你就做自己,离开他,去寻新的幸福与快乐。别为了任何一个人,丢失自己。”
少幽说,他们当初把她赶出家门,或许不是害怕她,而是为了保护她。后来没两年,这位记忆里温和的父亲也逝去了。琉双便在苍蓝湖,为他们立了牌位。
琉双意识到,世间所有生灵是不同的,她生命中的须臾一瞬,一次外出游历,就是凡人爹娘的一辈子。
一匣嫁妆却被琉双珍藏百年,带去妖界,现在又留在鬼域。首饰陈旧却并不褪色,如琉双曾收到的温暖爱意。
琉双想带着晏潮生回苍蓝湖,去看看属于她的一切。
我不可能会怜惜一个妖鬼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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