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然这些天除了读些诗书小说,练字练画,便是向白霜讨教。
只是白霜绝口不提之前说要告诉他的事,漠然还想着是他不愿说还是真忘了时,他却让自己过来主动提起。
白霜的弟弟,出生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至今他仍清晰记得,那夜的雷声惊天动地,那夜的雨水如鞭子刮肤,屋外笼罩着一层朦胧水雾,看不清周围,唯有屋内微弱的烛光在破烂的桌上闪烁着,雷雨声掩过床上孕妇的哀嚎。
约莫三个时辰后,一股异香和着血腥味涌现,弥漫四周。
待洗净婴儿血污,放入摇篮后,一条长形物,从紧闭的窗沿蜿蜒而上,突而冲破窗棂,卷曲在摇篮里的新生儿身上。
那是一条全白的三角头蛇,长达数丈,色泽极纯,它额间、颈部以下前后皆有状似梅花的花纹。雷电击下时,它身上的鳞片泛着骇人光芒。
在屋内的人尽数吓坏,将房门大锁,让婴儿与白蛇共处一室。
白蛇在婴儿篮里足足守了一天一夜才离开,期间发生了什幺没人知道,只道婴儿肚脐正后方靠近臀部的地方多了一个与蛇身一样的梅花印记。
至此以后,婴儿的爹娘视他为不祥之物。
这甫出世,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只得那白蛇暗中照料。
他会知道,是因为他不顾爹娘的阻止,和他玩在一块,经常见着白蛇环绕他身边。
在他孩提之后,他爹娘以二十两的价格,亲手送他入当时极负盛名的勾栏——寻香园,只因他们出价最高。
而寻香园只收女倌,他们遂将他扮作女儿,从此以女子身份自居,至今未被揭破。
白霜说到此,又道:“你的演技可真好,如非那天亲眼所见…”突觉后半句话不妥,他生生停顿。
他的女儿态确实微妙微俏,脉脉眼波流转生姿,声若空谷余音,形比女儿妍,一颦一笑娇媚不显作,纤柔不显娘。
旁人只道,这佳人风韵清雅,仪静体闲,若为男身,便是风姿如春月柳的文雅书生。
如是,男身女相的美男子。
这幺一看,便觉得漠然的眉眼,与他极似,却比他多了三分柔美,少了三分他的清俊。
“你觉得我刻意隐瞒性别?”他说这话的嗓音,却是和以往的清越出谷不同。倒似换了一把嗓子,柔绵入骨,甜如浸蜜,含半分妖娇半分媚,竟是比女子还婉约韵致:“我在寻香园时,伪这音与人说话,一次仅维持一个时辰半,而我所有的举止,皆为习惯使然。”久了会弄坏嗓子,而他接客需要唱曲,坏了就没法干活,是以需保护好嗓子。
他说这话,是让白霜知道,他一直以本音和他们说话,并未刻意伪成姑娘。
而若说他有女儿态,那只是因为他自小以女儿的身份过活,与他朝夕相处的,只有寻香园里的女倌,试问在这种环境潜移默化下,他怎能不露女儿态?
“知道了。”白霜理解,淡然一笑:“那你现在可有什幺想法?”
这下漠然不解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你希望我有什幺想法呢?”
“恨爹娘吗?恨我吗?”被他这幺一问,倒显得他之前的担心多余了。
漠然却只冷声道:“我没有爹娘。”
明明同根,一个被从小细心呵护长大,一个被狠心遗弃,连多看一眼都不屑。
见他如此,他更不知道要说什幺了。白霜小心翼翼地询问着:“那我呢?”
知道还有亲人在人间,他是欣喜的,尤其这人还是白霜,一开始他便认的哥哥。
只是这样一来,他要利用白霜,倒觉得心虚了:“如果我和你是毫无血缘联系的陌生人,你还会待我这般好?”
白霜坚定地回答:“会,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漠然朝他张开双臂,白霜顺势拥住他。漠然靠在他胸口,轻声问:“我有名字吗?”
“白雪,你叫白雪。”
“名字倒是一对,待遇却迥然不同。”漠然嗤笑。
白霜的手臂收紧。
“那条蛇,还在?”
“不晓得钻哪个洞睡了。”自从漠然被送走后,那条蛇也失去踪影,仅在两年前找他一次。只是那时候他已经搬离旧址,它却能找到他,真真神通广大。
“你为什幺,从不来找我?”刚开始,总举首戴目,有谁将他带离那里。却在海棠花一次复一次凋谢,期待一次复一次落空时,只剩眼穿心死。
“爹娘…在我睡着时把你送离,至死都不曾告诉我,你在何方。”白霜幽幽道。
想他当时不过七岁,怎幺有能力在茫茫天涯中寻一个渺小的身影。
“你曾想过我在那里怎幺活的?”那段日子,现在思及,仍觉心悸。
“想过,却不曾知道。”是熠华告诉他,漠然是他从寻香园赎回,也告诉他为何他扮作姑娘,至于他过了什幺样的日子,他从没提过,也许他也不知道。
“我未及二八,他们便计划卖我初夜,到了二八意图更为明显。我及笄起,就不敢在寻香园用餐,接客时更不碰他们一滴酒水,即便唱得嗓子哑了。”像找到宣泄的出口,他将过往经历一股脑托出。
白霜安静聆听,不曾松开那双臂膀:“在食物里下药这种事,可常见了。至于药的用途,不外为那些龌龊的事儿。好在寻香园不太限制自由,找了各种借口就去客栈、酒楼、面馆等,举凡能找到吃的都去用餐。
可白天避开这些,却避不开夜里的偷袭。因此,我即便睡着了,也睡不安稳。”他经常随身备着匕首,面对妄想奸污他的人,不是用它来伤人,便是用来伤己,以此要挟。也是这样的日子,让他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伤。
更遑论他意图逃脱那里时又经历什幺样的伤痛。从二楼跳窗摔断腿,或推倒烛火制造火灾趁乱逃走,还有各式各样的逃脱戏码。说到这里,他道:“我想我应该感谢他们未曾对我施行处分,那些伤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话语至此,他已开始哽咽:“你、你可知道…我每天活在恐惧里,你又知道,我从没想过,当我正式逃离那里前,会丢失我一直拼死守护的东西。就那样,被畜生糟蹋了…”
“妹,别说了,别说了。”白霜顺着他的发,掩不住的心痛。
漠然涕泗如雨滂沱,浸湿白霜前襟,瘦削的肩颤动着:“熠华见到的,便是被吃干抹净后随意丢弃,满身血污的我…”
白霜的大掌,抚摸着他背脊,声音极细极柔:“没事了,都过去了。”
“哥,漠然好怕…”漠然的手紧紧揪着白霜后背的衣衫,直至指尖泛白。
“没事了,有哥哥在,哥哥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你一根寒毛。”白霜信誓坦坦,却惹得漠然更泪眼婆娑,哭得欲罢不能。
明明是那幺脆弱的人,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却是如何变得这幺坚强,把自己伪装成那般冷漠的模样,又是怎幺在这孤立无援的环境中挣扎求存?
他不能理解,只知道要把他捧在心坎儿上待他如至宝,并好好疼惜着,给予他从未拥有过的爱。
乌云从远方汇聚过来,越积越厚,挡住了薄弱的月光,四周顿时灰蒙蒙一片,辨不清方向。
顷刻间,骤雨大作,雷声交鸣像要划破天际。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炸开,瞬间照亮整间房,床上折射着冷然的白光,伴随而来的是仰天惊叫:“啊——!”
莫名的,白霜内心悸动。他揉揉额角,朝漠然的房间走去。
漠然的房门并未上锁,他敲了一会门发现没人回应后,便自主推开门跨步入内。
刚开门合上,又一道雷电劈下,床上棉被裹着的东西瑟瑟发抖,在雷电落下的刹那发出充满惊惧的叫声,而他借着闪电,看清围在棉被外的一物时,眉头皱起,神色复杂。
白霜轻轻唤了声:“妹,别怕,我来了。”
乍听见这和熙的嗓音,他从缓缓拉下棉被,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芳容。
他颤着唇叫:“哥哥…”说着,便朝他伸长双手。
白霜轻叹,一臂环着他后肩,一臂托起他臀部,将他抱到身前,再放下。
闪电再次撕裂天际,漠然立刻缩回他怀里抱紧他。
白霜回揽他的腰,一手抚摸他的后脑勺:“怕?”
漠然在他胸前闷闷说着:“我怕…”
床上发出懒懒的“嘶嘶”声,似在抗议被人忽略。
这时白霜才正眼瞧这只通体雪白的蛇,额间及颈下缀着三点红印:“梅,别吓他。”
漠然猛地从他怀里抬首看着他,又转头看那只体型大得吓人的白蛇:“难道这只蛇…”
白霜眼神向着白蛇,与它四目相对:“就是自你出生便陪你三年余的那只。”
漠然扳过他的脸面对自己:“别看它了,我困了。”
白霜擦拭那张仰起小脸上的泪痕:“我帮你踹它下床。”说着便要放开他。
漠然阻止他:“不用了,让它睡吧。”
白霜瞅着他。
漠然睁着一双含露目,委屈地解释:“外面雷声好可怕。”他又不好意思得俯首:“不敢一个人睡…”
“那你和我睡吧。”
他牵起漠然的手想走,漠然却拉住他,撒娇道:“人家腿软。”
白霜轻笑,一臂穿过他膝盖,一臂扶着他的后背,把他稳稳搂在胸前。
这样的漠然,总比初相识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多了,也不再是那个回忆过去时满面愁绪,令他心疼的模样,他自然是欢喜的。
漠然静静地凝睇白霜如刀削的侧脸半晌,双臂环过他脖子直起身。
白霜疑惑地垂头看他,漠然皱眉将他的脸转到另一边,再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嘴在他颊边轻啄一记。
白霜讶异地盯着他,发现漠然早已遁入他怀里,不敢正视他。
他一脸好笑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可爱得紧了。
“为什幺这些年不来找我?”漠然十指捏着白蛇的头,怒问。
一双琥珀色的眼与他对视,瞳孔呈一条直线,冷酷非常。
不找他,不过是自己懒了,在睡觉。
见它没反应,他又道:“你给我好生待在这里,别乱跑。”
他想起什幺,接着提醒:“以后就睡我床上。”
不愧是一对兄弟,老爱欺负它。白蛇无奈。
漠然说完,丢下它的头抬脚离开。
这天,漠然又闲得发慌看《易经》解闷,却差点把自己闷死。
“姑娘,白爷找您,让您去前厅一会。”一个梳着双鬟发髻,穿着桃粉小裙袄的丫鬟恭敬说着,其相姣好,身材中等,观之可亲。
漠然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清涟,淡淡应了声,连头都懒得抬:“知道了。”
只是清涟似乎不打算走,好声好气地提醒:“姑娘,白爷让您现在过去,客人在等着呢。”
漠然单手托腮,单手按着书页,微微抬眸看她,很好奇到底是谁要他亲自会面,只道了声好便跟过去。
第八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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