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悬瀑倒挂,空中河海。
江流分别去往含元、紫宸、蓬莱三殿。
议政、天子和皇后分别所在的之所。
也是皇宫阵法的中枢所在。
三条江流汹汹将这三点串联在一起。
以江景行和谢容皎的心意相通,即使是分隔在两处,按对方这个出剑时的气势,就能清清楚楚晓得对方想做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浩然气铺天盖地而出,不随着江流一起吞没这三点枢纽誓不罢休。
持剑的谢容皎怔住。
那些纷纷扰扰的杂绪,伴着姬煌设局引起的担忧恼怒,乃至于是最坚定的支撑着他破开幻境去见江景行的念头如烟雾消散在脑海里。
只余下一片清明透彻,如福至心灵,机缘忽来。
世传千年前的谢家那位圣人见大江涛涛东流,有感而发起千古东流二式。
大体无错,却有疏略之处。
圣人先见大江之势,捶胸顿足,大哭不止,道:天下大势如东流,一人一己如何挽回?如何作用?
于是起东流。
东流起后,圣人哭声渐止,忽而狂笑:天下大势虽如东流,大势之中必有千古长存之物。
于是起千古。
一哭一笑,千古东流。
后来千年时光间,偶有真正天资惊才绝艳者能领会圣人手下的东流,却没人使出过那一招千古。
没有千古的东流,如人缺其魂,难有三分原来滋味。
谢容皎怔神之间,剑势稍乏。
他们这个境界的对战,偶有一个细小破绽,就是足以要命的事情。
操纵阵法的供奉看出谢容皎的怔神,当即不再犹豫,金龙白虎张牙舞爪现于空中,咆哮时的威压震落皇宫一地的碎瓦。
只可惜没能威风多久,就被浩然剑气打成粉碎,虚影也寻不着一只。
供奉问江景行:值得吗?
拼却全力一击打碎龙虎大阵,压过四灵之二留下的气机,即使是江景行也要受到未散去的气机不罢休的阻碍,灵力稍滞。
等于是将自己空门死穴送到供奉面前。
江景行出剑之势不减,丝毫不受供奉言语所扰。
他之所以能使出浩然剑,只凭着心中一口浩然气。
他是我心中浩气,剑上真意,你说值不值得?
如天上神佛妙语重重砸在谢容皎心间。
他茅塞顿开。
天下大势如东流,非人力可挽回。
但是浩气长存,亘古不变。
谢容皎先前没看过千古的剑谱,不知道剑势该怎么起,灵力该怎么转。
但他几乎是毫无犹疑使出千古这一式。
他确认得不能再确认,这一式不会有错。
长剑剑尖之下,有滔滔水自天上来。
不为任何人和事而改,只为浩气和真心而存。
供奉来不及说第二句耀武扬威的话,便被吞没在江水之下。
谢容皎收剑转身。
隔着半座皇宫和被剑气冲刷的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谢容皎成功凭着修行者的惊人目力成功望到江景行。
笑容绽放在他唇角眉间。
这才是真正的千古东流,青冥天下。
第97章 大乱之始(八)
被玉盈秋一掷棋盘后,法宗的主峰露出它褪去幻术遮盖的真实面目。
原本草木葳蕤, 配上云蒸雾腾直似置身人间仙境的风景尽数化作灰土积压着厚厚一层在足下。
只是现在四人顾不得感慨一朝鼎盛繁荣, 丰美清幽的山头败落成光秃秃惨样的世事无常。
毕竟院长和剑门老祖还困在阵中, 多半在挨打。
谢容华没有多余的言语, 抽刀直劈棋盘!
刀光过处如升出一弧皓月, 明光流泄。
棋盘咔嗒一声整整齐齐碎成两半, 灵气波动之间引她与玉盈秋入阵中。
果然不出她们所料。
剑门老祖和院长确实是在挨打。
别说院长显然是行将末路的惨样,就连剑门老祖还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
谢庭柏见到来的两人,一贯风雨不动的脸色终于稍有一点起伏:容华, 怎么来的人是你?
谢庭柏即使身在阵中, 对外面动静未尝不是不知晓的。
自然能知道法宗宗主身死玉盈秋之手。
谢庭柏无所谓。死了一个法宗宗主, 少了一个和他争的人是很好,至于法宗那个刚入大乘的小辈?
也就是法宗宗主这个为了支撑阵法气力消耗殆尽的才会丢脸死在玉盈秋手上面, 谢庭柏不觉得自己会步法宗宗主的后尘,甚至不觉得玉盈秋能对他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
当然无所谓。
但是谢容华不一样。
谢容华是亲手越境斩杀过天人境的南蛮供奉, 战力大乘之中公认最强, 更要紧的是
谢容华是谢家人, 是谢家的嫡系。
我为什么会来这儿?谢容华长眉一挑,不答反问,与其问我为什么会来这儿,不如伯祖告知我,为什么这里会有不平事?
不愧是经年和陆彬蔚厮混久了的人, 一开口就戳人痛处直指要点, 听得躺着的书院院长心里大呼一声痛快。
谢庭柏沉下面色, 呵斥道:无礼!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谢容皎出现在阵法中成和他对峙之势,就差和他真刀真枪干起来的弩拔弓张,都抵不上她随口的一句挑衅。
因为这是以下犯上,于礼不合的僭越,是谢庭柏最重视,也最不能忍受的东西。
谢容华怎么会将他一句呵斥放在心上,唇角微挑出一个笑容:那伯祖怕是要保重好自身,毕竟无礼的还在后头。
听她语气,竟是一点亲族脸面,伦常礼法都不打算顾全,直接成水火不容之势。
谢庭柏面色阴得似山雨欲来前的天色。
他很想给这个无礼得应当去死一死的小辈一个应有的教训,但思及谢容华身后的那支有大用的归元军,终究硬生生地受了这口气。
谢庭柏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往和蔼可亲地长辈那边靠拢点,殊不知这简直是在告诉人家我明晃晃地对你有所图,话中糖里藏着刀子:
容华,谢家养你那么多年,虽说你自身不差,但倘若没有谢家,哪里有你修炼到大乘的资源?哪里有归元军一开始招兵买马时的大笔费用?可以说没有谢家,就没有今日的你。
谢庭柏对和蔼可亲的认知,显然和世人对和蔼可亲的认知存在严重的偏差。
谢容华险些要崩不住自己一张威势外露的冷峻面色,笑出声来。
别说是她,就算是立在一旁旁观,顺带防着谢庭柏随时暴起出手的玉盈秋一时也忍不住好笑地弯了弯眉眼。
谢庭柏对常人情感变化的认知同样存在着很大的偏差。
见着谢容华的面色缓和,他以为是她心里有松动,当即觉得这孩子不算太病入膏肓到没救,口气不禁更放轻一些:自谢家立凤陵城以来,就一直居于九州龙头的位置,凭什么北地周室可以称帝于天下,我谢家却要偏安在小小一个凤陵城中?
容华,一样是为了谢家,我的苦心相信你不会不懂。
年轻人总归要意气盛一些,但我做的事情以后受惠泽的是你们,何苦想不开和自己过不去?
这一回谢容华真真切切控制不住地放肆笑出声。
她问道:伯祖您是不是还觉得您很委屈,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和您在对着干孤立您?
谢庭柏顿觉自己一片可昭日月的良苦用心终于得到他人理解。
尤其这个他人是和他有着血缘之亲的晚辈,是与他势要死杠到底的谢桓之女时,就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到甚至催人泪下的地步来:
确是如此。不过你们年轻人浮躁,想得少,遇事不懂也是有的,只要想明白过来,我们仍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好好说?
躺着的书院院长痛苦道:我前一日吃得有点太饱了。
在阵法中被谢庭柏打得那个几个翻滚,又听到他那么一席话后,恶心得简直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剑门老祖淡淡回他两个字:没吃。
所以其实挺庆幸不用被恶心到吐出隔夜饭的。
谢容华把脸上的笑意一收,眉角又挂上凛冽如北地寒风的杀气:那你就受着吧。
谢庭柏一瞬间没能从这个神转折里回神。
就听谢容华好整以暇道:可不禁是我,是阿爹,是不辞,是你身边人。整个九州多的是和你对着干的,少说三分之二,你就慢慢一个个委屈过来吧。
谢庭柏险些要被这不肖子孙气歪了鼻子,岔了灵力运行的经脉。
正是谢容华是求之不得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刀光乍起,如千军万马踏出的硝烟无声无息飘到眼前。
硝烟至后,接着是万马奔腾,千军冲锋,马蹄踏出的声响,喉咙里嘶吼出的声音,拼杀之间的刀光剑影,箭雨漫天如能将整座江山震得晃上一晃。
整座主峰不免就被谢容华的刀势震得晃上一晃。
同是时,玉盈秋指尖似有星辉倾落,而她手指的舞动则如星轨运转时一般奥妙无方。
一息成莲花印。
第二息莲花印化作三千朵莲花密集如雨丝。
第三息玉盈秋手腕翻转间升起一轮太极圆融无暇,太极复化作一阴一阳黑白双鱼在空中甩尾。
她和谢容华对阵谢庭柏这个最近圣时的天人境,一照面杀招尽出,不敢有分毫的懈怠。
与其遮遮掩掩杀手锏,然后下一刻就像院长那样瘫在地上,不如趁着能打的时候一起打了。
笼罩在山脉上头的巨剑横斩而下。
谢容华连退数十步,每一步间出了无数刀,刀影几乎要晃成连绵的云,才堪堪绞碎了四溢的剑气。
而莲花刹那碎成漫天花雨,太极阴阳鱼刚吐个泡泡,自己就变成了一堆泡泡。
两人对战向来无往不利,头一次遇到这样棘手到令人生出不可战胜之感的对手。
可是不能退。
玉盈秋第二印未起,就见战局之中横空插进来一把剑。
区别是插进这把剑后,谢庭柏的脸色更差,差到让玉盈秋怀疑他会在下一刻忍不住白眼一翻双腿一蹬,气至昏死过去。
能将谢庭柏气到这个地步是江景行也做不到的事情,有此能耐的人除谢桓不做他想。
谢庭柏从牙关里阴森森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们谢家人,是不是偏我要和对着干?
气到自动把自己踢出谢家队伍。
谢桓没察觉到这一点的细微的不同,一想之下觉得还真是这个理。
于是他欣然点头:没错是这样的。伯祖我劝你消停一点,新近我们家多了个人,难缠得很,你也不会乐意看到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山下全是初一的归元军,伯祖当真要冒这个险?
若是江景行镐京有知,得知自己差点在这个时候被谢桓祭出虎皮扯大旗用才得以被承认身份,不知有何感想,是喜是悲。
料来他多半不会有什么感觉,依旧想眼前这样,沉浸在问东问西里。
阿辞,我怎么觉得你瘦了神色还憔悴了,是不是这两天在皇宫过得不尽兴不如意?
说着跃跃欲试,很有残存的半座皇宫都不想给他们周室留的架势。
谢容皎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多少次解释:
首先师父,我在皇宫统共待了一个晚上。
他无奈道:然后究竟是你有什么误解,觉得以我当下的修为境界,一晚上不吃饭不睡觉会有事?
谢容皎的修为境界迅速被江景行否认:入圣了吗?
当然没有。
谢容皎懒得说话。
所以不算有修为境界。
那可能除了他和摩罗两人之外的修行者,都要哭死在自家祠堂里避免出来丢人现眼,才能落得个体面的下场。
谢容皎选择不在这个问题上和他多做纠缠:师父,你破龙虎大阵
未免也太冒险。
龙虎大阵上面担的不仅仅是青龙白虎四灵之二的气机,更有一个王朝二百多年的气数。
但凡有一个差错,其中的业力反噬,哪怕是圣人也要休养少说十年的功夫。
江景行反问他道:那阿辞你刚入大阵,就敢叫嚣天人境的周室供奉,不冒险了嘛?
谢容皎下意识道:我想和师父你一起。
江景行凝视他,轻声道:那就对了。我也想和阿辞你永远在一道的。
他们两人对视着笑起来,牵着手往谢家别院方向走去。
身后是残破不全如周室本身处境一般高楼将崩的镐京皇宫。
姜后龙椅坐得如坐针毡,群臣愁眉苦脸着担忧北周这艘破旧的巨船会不会在九州即将掀起来的大风浪中被粉碎得尸骸皆无,顺带情真意切担忧一下自己小螺丝钉的下场。
他们两人在意得没那么多。
现在两人在意的只是手中的温度和回家的路。
第98章 大乱之始(九)
师父,在皇宫时国师告知过我一桩事情
那是一桩非常重要的, 甚至可以关联到九州兴衰的大事。
若不是国师自己开口, 兴许就随着他的逝去而永远被当作辛秘埋在两百年前。
回应他的是绵长的吻。
不同于平常温柔亲近占了大多数, 点到即止的亲近, 却带了极重的侵略意味。含住了他双唇不说, 还要不依不饶地探进来, 吮住他舌尖不放。
如有急促的电流从谢容皎舌尖淌至全身,电到他手足发麻,本来备好的言辞全部乱成一团浆糊。
江景行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牢牢将他揽在臂弯中, 扣着他的腰拖拽进怀里不放手, 掌下灼热的温度即使隔着几层衣物都烙得谢容皎不自在。
他素来挺直的腰也似要被那热度熔了,软化在江景行怀里。
江景行哑声道:阿辞, 我恨不得成天把你搂着抱着,捧在掌心好声好气哄着。哪怕生再大的气也从不敢对你说一个重字, 你掉一根头发丝我都心疼。
江景行还没对谢容皎说过这么露骨的话。
本来以他的花言巧语, 巧舌如簧, 当然是不缺哄人开心,甜甜蜜蜜的油嘴滑舌。
可以说是将千种万般骗人高兴和芳心的套路尽数掌握到手上了。
分卷(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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