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眼乍然之间松快起来。
如遮天蔽日的乌云乍散,眼前又是当初东荒荒土之上,容光灼得黄土欲燃的烈阳般的谢归元。
谢容华第三次提起归元刀,这次她握刀的手很稳,稳得如谢容皎执剑的手:走,不辞,我们去阿爹那处看看,这动静该惊动不少人了。
见俗方丈与他们两人前后脚赶到。
身为这次浴佛会的主办者,见俗方丈忧心忡忡,几乎要怀疑佛宗内院的风水是不是哪处有问题,恨不得等人走后合力与同门一起做一场超度法会才好。
见到两人,见俗方丈顺口一问:老衲在禅房之中听闻此处动静,怕是魔修再犯,不敢怠慢。
可怜见的佛宗,简直被魔修吓成惊弓之鸟。
见俗方丈说着说着自己纳闷起来:诶,怎么这里还设了阵法?
现在的魔修都那么讲究的吗?
谢容华和谢容皎对视一眼,充满心照不宣的尴尬。
因笑得太过用力真情实感而半瘫在槐树下面的千百楼主懒洋洋出声:方丈不必多加担忧,里面是圣人和凤陵城主,并无多余人等。
所以说这不是一场魔修来犯佛宗的阴谋。
而是一场昔日亲如手足的兄弟不知为何大打出手丧心病狂的闹剧。
见俗方丈很是感慨喟叹。
千百楼主多人精一人?一眼看穿见俗方丈这老实人的心思:方丈不必太过唏嘘。他俩经常如此,习惯就好。
确实是如此。谢容华边用眼角余光瞥着摇摇欲坠的屋子,边作证道:阿爹和江江前辈习惯打打闹闹了,我们看得都见怪不怪。
见俗方丈差不多被说服,放下心来:凤陵城主和圣人玩笑打闹时的动静着实不小,却是老衲小见多怪,小见多怪。
千百楼主一本正经点头:不错不错,方丈您想,他们两人如此放得开,岂不是正好佐证他们两人交谊甚笃?
江景行匆忙之时随手设下的阵法显然没扛住谢桓动气时真正不留力得出手。
本来他也不太精通阵法一道。
下一刻阵法轰然破碎,厢房彻底崩塌。
遍地茅草碎瓦,惨不忍睹。
谢桓含怒的声音传来:谁和谁交谊甚笃?千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看戏?给我滚进来挨打!
谢容皎波澜不起,瞧不出他有什么变化。
剩下三人或是游刃有余,或是慈和,或是强颜欢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88章 西疆佛宗(二十二)
任是谁都听得出来谢桓话中恨不得拔剑砍人, 不见血不能消之的怒火。
千百楼主之前的解释就很破洞百出。
见俗方丈再研习佛法,也不至于读傻了脑袋。
江景行的声音随之一起传出, 狗腿讨好的意味十分明显:千百听到没?快进来挨打!别逼我出来抓你。
千百楼主有点摇不动扇子。
这时候谢容华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心性涵养就派上了用场。
只见她面不改色, 恍若无事对见俗方丈道:想必方丈曾经听说过, 阿爹与楼主和圣人为知交好友。
见俗方丈抚须点头:三位皆是人中龙凤, 自然有所耳闻。
只是今天的所见所闻, 不免让见俗方丈心里泛起嘀咕, 开始怀疑传言的可信与否。
这就对了。谢容华毫不心虚, 脸不红气不喘, 他们三人相处时与旁人特为不同, 由于关系亲近的缘故, 也就无所忌讳, 打闹乃是常事。方才阿爹只不过是气千百楼主在旁边作壁上观看戏而已,不碍事的。
见俗方丈半信半疑。
就在他犹疑着是否该离去把场地还给人家仇怨两清时
传开谢桓的第二声怒吼:我听得见!谢初一你也给我进来!这事我不信你不知道!
可以听得出极其的愤怒。
谢容华不见尴尬之色,拍了拍谢容皎肩膀,提着太平刀,把袖子甩成一片红云悠哉悠哉进去。
就这上战场的架势, 很难让人不怀疑她不是进去挨打的, 而是进去乘机浑水摸鱼打人的。
谢容皎无言对上见俗方丈含笑的目光。
两人尴尬地僵持在那里。
谢桓两声怒吼之间, 其他人恐事态有变,穿戴整齐完后, 大多跑来一看。
方临壑、玉盈秋、沈溪、李知玄、无印五人没一人缺席。
谢容皎有点庆幸起院长和法宗宗主仍在路上, 姜长澜正在镇西城里接着姜后的传讯文书吃着沙子挨骂。
否则江景行这次怕是要丢脸到九州南北。
见俗方丈先动了动眉毛, 眯着眼笑道, 凤陵城主与圣人之间的事老衲本不应插手过问。可看着动静,老衲怕城主将佛宗寒舍给拆了,后日便是浴佛会,总要有场地,因此贸贸然开口,万望世子见谅。
在人家的地盘上拆人家的屋子,是说不过去。
谢容皎自是很抱歉:委实对不住,说来此事因我而起,我进屋去劝劝阿爹。
至少让江景行抽空腾手多加个阵法。
见俗方丈缓声念一句佛号:多谢世子为之调停。
他只见谢容皎先是折起有婉转精美刺绣缘边,栩栩动人的衣袖,再拔了腰间的镇江山倒提在手,虽说步履不快不慢韵律从容,却总给人一种赴死前的庄严隆重感。
饶是见俗方丈修习佛法,心性通明万事不萦已久,也不可避免地像旁边那群年轻人一样纳闷不解起来:
凤陵城主那么可怕的吗?
或者究竟是什么事,让凤陵城主变得那么可怕?
谢桓的第三次怒吼随着谢容皎推门的动作传出:谢不辞,你给我走远点,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差别于千百楼主和谢容华的滚进来挨打,谢容皎可谓是独一份的待遇,他在谢桓心中位置当然也不言而喻。
可能是被气到有点心灰意冷,正琢磨着昭告天下断绝关系的文书该怎么起草落笔。
赶来得晚的五人被蒙在鼓里,不知所谓。
只有李知玄在一头雾水的同时不忘感叹:原来凤陵城主这么猛的嘛?
居然能成功凌驾在江景行和谢容皎之上,成为食物链顶端。
怕了怕了。
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凤陵城主。
谢容皎充耳不闻,稳稳当当的推门进去。
刚还是谢兄刚。
李知玄对谢容皎的钦佩之情几乎要在他心里累叠成百丈高楼。
谢桓想不到谢容皎还真敢推门进来。
一时间被气得停手,忘记了继续打架这回事儿。
谢容皎放眼望去,狭小一间屋子内,木屑碎瓷铺了厚厚一层,勉强挤下来了五个人。
江景行和千百楼主各有各的灰头土脸,鼻青脸肿。
谢桓和谢容华则远要衣着光鲜许多,比之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副随时会暴起杀人样的谢桓,谢容华只微微斜出髻上两支珠钗,衣摆袖边的牡丹花叶多添几道褶皱折痕。
观其和那蔫头巴脑的牡丹花截然相反,两极分明的熠熠容光,整间半坠不坠的陋室亦随之而亮,必然是这一场混战的最大赢家了。
谢容皎刚想说我们坐下好好谈一谈,就发现屋内桌椅没逃过谢桓灵力余波,皂皂被死不瞑目地震成木屑碎块。
他寻思了一下,怕出去找个地方说谢桓真把人家房子给拆了,于是先掐诀再补上一个阵法罩着厢房。
毕竟是当年和江景行能臭味相投相见恨晚的人物,谢桓看似再平和,骨子里的桀骜不驯能少到哪里去?
谢桓看着他不急不缓设完了阵法,一句话都没搭理自己,简直要气歪鼻子。
直到觑着谢容皎有开口的迹象,谢桓脸色方有些微不可察的暖和好转。
不料谢容皎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对着他说的。
谢容皎对着千百楼主道:为免伤及无辜,楼主不如先出去?
千百楼主这条并不全然无辜的池鱼方才已经为他的好戏付出过惨痛门票。
有了台阶,他当即打开扇子遮住青青紫紫的半面脸,维持着千百楼主神秘高冷风仪不崩,抬脚飘飘然走了出去。
是有点飘。
嘶,江景行这家伙,不敢还谢桓的手就专挑着他出气,还特意对准脸下手。
打得真疼。
见俗方丈和四秀均明智地缄口不问千百楼主被折扇挡住的半边脸。
唯独李知玄一个人在那儿关怀:楼主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外院请一位医修来替楼主看一看脸?
千百楼主被这么一揭穿,很想打人。
然而眼前杵着像根棒子似的是那位江景行眼里金贵得了不得的谢家世子朋友,他不能。
千百楼主只能挤着嘴角挤出一个笑来: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休息一天很快就好。
李知玄看他原本英俊的面目上青青紫紫挤在一块,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想着伤得可不轻啊。
屋里在他自己半遮半掩的瞪视之下,谢桓终于迎来了谢容皎向他说的言辞:
阿爹,如师父所说,我与他两人确实心意相通,这一点无论如何不会改。你们是我至亲之人,没有哪个更轻更重些的道理。所以说哪怕我决定早定,总是想贪心得到你们在身后的。
他说的话不长,只那么一点。
语声如大雪时屋檐里倒挂的冰棱,既清且透,刺不疼人,却一根根地往人心里扎。
正是因为清透得一览无遗,所以他的决心才如山如海,如脚下厚土,头顶青天一般的亘古常存,至死不变。
没办法劝的。
他、谢容华,甚至于江景行都没办法劝动谢容皎。
谢桓也是情窦初开,浑身热血,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撑着脊梁骨,顶住胸中一口气的少年过。
他明白谢容皎想的是什么。
谢桓自己与朱颜相恋那会儿,谢庭柏看不上眼朱颜的凡人之身,谢庭柏不比嘴上凶的谢桓,当时起草的将他赶出谢家的决裂文书都打好草稿。
谢桓一个字没多讲,痛快地提笔在文书上写下自己名字,盖上印章。
把谢庭柏气得差点当场生生厥过去。
江景行是亲身经历过那一场闹剧的,对谢桓的心思自是把得门儿清。
他趁热打铁,添柴加火:我记得谢庭柏曾说过你迟早有一日会理解他作为的,现在是不是要回去对他低头认个错?
谢桓:
认错是不可能和谢庭柏认的,这辈子都没法和谢庭柏认的。
再说他和朱颜之间虽有种种阴差阳错将他们隔开天壑,却始终没后悔过。
闻言谢容华很不赞同看向谢桓。
没等她劝上一二句,江景行就唯恐火候不够似继续浇油:像谢庭柏做的一样,起草份文书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猜阿辞会不会在上面盖章签字?到时候我们两人就潇潇洒洒四处云游,快活似神仙。
谢桓听着险些暴起打人第二回 ,被谢容华谢容皎一人按住一手:阿爹冷静。
师父莫说了。
江景行仍找死地喋喋不休:要是阿辞顾念骨肉亲情,不愿让你为难的话,我就闯,你们城主府接他出来。
圣境的修为到底是有底气在,凤陵的城主府也说闯就闯。
那时候阿辞肯定被你伤透了心,二话不说和我一起走,纵有波折一番,我和阿辞两人还是潇潇洒洒云游四方,快活似神仙。
反正就是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开这个结局。
谢桓被他绕得头大,气得不想说话。
江景行一笑,扣住谢容皎没按着谢桓的另一只手:我和阿辞之间既表明心意,则万死不辞万死不挠,你若是怕我们不过一时玩闹,我当即可在此立誓。
不等他煞费苦心憋出一段漂亮点的话,就听谢桓崩溃喊道:够了!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
他已经被他们两人气得够呛,不想见到两人多秀一次恩爱。
谢容华为谢桓长女,和他相处时间最长,会意地给谢容皎打个眼色,示意谢桓已经放弃挣扎,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谢容皎心领神会:那我们先不打扰阿爹。说罢牵着江景行的手走出去。
留下谢桓一个人在一堆残垣碎瓦中,光景凄凉。
和千百楼主掩耳盗铃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同,江景行虽也顶着一张破相的脸,走得可谓是一个志得意满春风满面。
难怪后来会流传出他见家长不成反殴打岳父的传言。
第89章 西疆佛宗(二十三)
见他们四人各自散去, 外面等着的四秀和见俗方丈不禁松了一口气,很有眼色地没有多问他们为何争执。
不说妄自窥探他人隐私已失德仪, 就说能让圣人脸上挂了几道彩的争执, 想知道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才行。
回房坐定下来, 江景行就开始他的长吁短叹:岳父下手可真不轻, 你说他挑别的地方打就打了, 专挑我脸下手着实可气。
实际上被气昏头的谢桓当时哪有空想这个?是逮到那种使劲打。江景行旁的受创不少, 只是他是圣境体魄, 不以为意, 最最在意的还是他那张脸。
肯定是怀着拆散你我的心思, 想着阿辞你看不惯我这张脸, 对我的心思自然淡了。
江景行平生最是看重他那张脸, 自恃凭着那一张脸走出去,小娘子们扔给他的鲜花都要捡格外新鲜才好意思丢,一朝多了些旁的痕迹,不趁机向谢容皎诉苦一番简直不是江景行干得出来的事。
笑意像风拂过柔软弯着腰的草叶,月照进明彻静美的秋水里般滑进谢容皎的眼睛, 九天之上的神仙有了活气, 玉雕的美人染上暖意。
他未去和江景行争辩谢桓是有多天真才指望着靠一张两天好全的脸拆散他们, 或是去争辩他究竟是不是如此肤浅的看脸之人。
谢容皎从榻上前倾身子越过小案,俯身在江景行额上一处青紫轻而柔地印下一吻。
像是被黄帝妙手调配出来的灵丹妙药, 神异得让人立即精神抖擞, 体魄强健, 还能再去挨三十次谢桓的打。
谢容皎一边摸索着自己心意一边开口, 说不喜欢师父你的脸是假的,说全然喜欢师父你的脸好像也不太对。
我是等喜欢上师父你以后,发觉你样样都好,对你的脸当然爱屋及乌,很喜欢。
他这话像是东风一吹,风力之强劲能把江景行直接飘飘然捧上天去,别说是天下第一,自封宇宙第一都分外有底气。
分卷(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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