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行不去看魔修临城之状,只对着摩罗,一心沉浸在他的浩然剑里。
摩罗眉毛一动,他貌不惊人,身量未见得如何高大魁梧,走在街上说不定有顽皮稚童将他当作好说话的老翁讨一个糖人。
但他确确实实是活过两百年天下变幻后登临圣境的圣人。
此刻他身上仿佛将他亲身所历的两百年风云全部收拢在宽大袍袖里,玄奥高妙,深不可测。
见他如面泰山压顶。
摩罗眉毛一动,抬手出剑。
照他预想里,摩罗这一剑应该横贯整座镇西城,向上劈开天上云朵遮幕,向下将元帅府在内的所有府邸居处一律劈成碎砖烂瓦,甚至洞穿两百年坚不可摧的城墙,向天下暄喧嚣嚣昭告又一位圣境出世。
风绕在他手边一缕,接着轻飘飘抽身离去,不知是何品种的鸟在枝头吱哇乱叫。
元帅府好端端的,屋瓦上的缝隙也没多一丝,依旧在月光下泛出平滑的金辉。
没动静。
这就很尴尬。
摩罗不信邪地再度抬手,
再度斩下。
鸟儿叫得更欢,从刚才吱哇乱叫跨一台阶,变为哇哇乱叫,叫得摩罗心烦意乱。
烦乱之下摩罗突然笑出了声。
让人很怀疑他是不是被打击得精神失常。
摩罗明白了其中关窍。
江景行以为天地之气莫过于浩然气,所以他以浩然气驭使天地之气。
而修行者是凭借着体内灵力操控天地之气,不分清浊,方有了修行中人种种惊掉人眼皮子的神通。
他决定不和江景行纠缠下去,再度举手,这次不是为了出剑,而是为了方便远处魔修见到他高高扬起的手势攻城。
圣人之间的交锋,三度举手,不过是魔修拉弓上弦的一转眼。
摩罗这次出师之前一定没有翻过黄历。
更远处有烟尘一线滚滚而来,迅猛之势犹如海潮翻卷扑向天边。
烟尘来得极快。快得让摩罗手未及放下,已然看清为首的女子红衣红马,腰挎宝刀。
那一丝丝凝结在草木花叶甚至房屋砖瓦上的剑气变了。
它们逐渐聚在一处,自无形变有形,水滴石穿般积少成多。
乌泱泱一片的归元军逼到魔修面前。
箭自弦上发出的一刹那,有长虹自镇西城横过天际,将天地两极一剑贯穿。
乌云退散,明月避让。
等长虹光辉渐渐散去后,镇西城中已经不见摩罗身影,留下一瓶打翻在地上的部首心头血,色泽暗淡,显然失去其效用,与普通人的鲜血无异。
江景行收剑一笑:你帮我遮蔽了天机合伙坑摩罗一回,这瓶心头血我便替你撒掉面免你一劫。
镐京皇宫内国师拭去唇边鲜血,笑叹道:劳你操心,我的劫数将至,避无可避啊。
除非他自愿斩断情丝。
情愫盘桓了两百余年,让他怎么舍得?
镇西城南面方向急匆匆来了个红衣人影杀入城内,事态紧急,谢桓顾不上风仪,压出褶皱的衣服和从冠里掉落下来的碎发诉说他一路来的风尘仆仆。
他愤怒指着江景行鼻子怒骂道:江景行,你看看你要一声不响搞出这种事情第二次,老子还帮不帮你通知初一,替不替你收拾烂摊子!
说罢他自觉失言,恨恨甩袖:算了!你想也别想搞第二次!
江景行出神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面前气到仪态全无的谢桓,城外陈年的冤家对头谢容华,佛城里等着和他秋后算账的阿辞。
啧,刺激。
他愣是咂摸出一点人生无望的味道。
东海城里千百楼主哈哈大笑,一摆袍袖:走,去佛宗看热闹去。
多少年能有一次的大热闹,怎可错过?
第78章 西疆佛宗(十二)
被镇江山指着的魔修油滑转了转眼珠, 问道:是不是我告诉前辈答案, 前辈就放我一马?
看你说的是什么。谢容皎冷然道,不说肯定是一个死字。
行吧。
谁叫人家剑锋还在他们喉咙上搁着呢?
魔修认命, 老老实实回答:佛宗内院弟子不多,一共才六十余人,尽是我们同族,原本的佛修被关在佛宗地牢里,诺, 就是我们拖他出来的那个。
那些秉着一片除魔卫道之心来浴佛会的修行者,那些欢欢喜喜听着街上僧人讲经的百姓一定不知在他们不察时,佛城真正的顶梁柱已悄然换了个模样。
换成他们最害怕最厌恶的魔修,向无知无觉的他们在黑暗里伸出爪牙。
饶是谢容皎早有猜测, 且他情绪少有起落, 很见过几场大世面, 也不禁后背一麻。
他喉咙微紧,问道:这么大的阵仗, 你们是如何做到?所图又是何事?
佛修虽说是一群秃驴, 也是群不好对付的秃驴。话大概是正好搔到魔修的得意痒处, 他嘿然冷笑, 直至谢容皎眸光一寒,剑锋更向前递一分,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这就说正事。
佛修中有不清净的佛修与我们合伙, 大人你知道入得内院的全是佛宗中核心人物。有他在饮食中下毒, 挖通密道方便我们潜入, 里应外合之下当然拿下。
说着魔修眼中自然流露出一抹敬畏之色:长老将法衣交于我们手上。长老妙手天工,我们穿上法衣扮作佛修竟天衣无缝找不出端倪。
再说佛宗内院避世不出得久了,唯一有点名气的就是无印,哪怕外院的都未必认得全,只是暂扮到浴佛会时候,不容易露出马脚。
一边一直不语的佛修低头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倘若因我佛宗失察小人之故,累得前来浴佛会的诸位同道被魔修一网打尽,其中罪孽我佛宗万死不能挽回之一二。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儿。
来浴佛会的均是各大世家宗门捧在手心里的人才,若是折损等于断了九州的香火传承,对摩罗之利言语无法表述。
谢容皎却觉得不止如此。
年轻一辈终究是年轻一辈的事情,老一辈根基未断,九州真正有灭顶后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反倒是摩罗将在一群失心疯的老一辈疯狂反扑之下自身难保。
即使他熬到几十年后,那时候以摩罗寿命也该凉了。
没见到北狩时摩罗想除九州年轻一辈香火,借的是部首的刀。
摩罗所图的是佛宗一直以来镇守的东西。
千百楼主的话响在谢容皎耳边。
他问魔修道:仅仅如此?没有其他所图?
魔修叫苦不迭,要不是镇江山来着,差点以头抢地:真的大人!您看小的修为就知道了,就算有旁的东西,长老怎可能将全部谋划告诉小的?小的实是把自己所知全部吐出,更没半点隐瞒,愿意立血誓为证!
血誓是约束力最强悍的誓言。
若是当真立血誓却背诺的话,当即在天道纠察下身死道消,无半点商量补救余地。
谢容皎收回镇江山:不必,你立下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的血誓即可。
他倒是想杀魔修得很,可惜顾忌着打草惊蛇,只好先放他们一马,等江景行回来一道清算。
江景行回来
谢容皎眉尾一扬,眼中划过一道流光,似寒冬皑皑白雪冰谭映着艳阳的凛冽生辉,又似镇江山出鞘时的剑光清寒。
江景行回来,是该好好清算一下。
在镇西城被谢桓和谢容华你一言我一语骂得狗血淋头的江景行忽然打了个喷嚏。
往常别说是谢桓和谢容华一起数落他,就是真刀真枪干他也是不怂的。
可惜意外突生,谢桓和谢容华摇身一变,变成他谁也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好点头哈腰陪笑脸表示你们说得对,我一定认真反省自己下一次绝不再犯。
谢桓被他喷嚏声一惊,从愤怒中拉回思绪,倒是品味出一点不对劲来:不对,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这态度不对劲啊。
按以往的流程,他们早该互相看不顺眼地发觉言语已经解决不了矛盾冲突,直接上兵器打了起来。
江景行干笑两声:这不是觉得你说得挺对,在反省我自己呢?
怕谢桓再胡思乱想下去,江景行底气颇为不足道:我明白我这次莽撞才任你数落,你可别不要面子,到时候打起来别怪我啊。
这才让谢桓找回一些熟悉的江景行味道,勉勉强强点头暂放下狐疑。
佛宗内院的厢房和内院环境一样简朴,不存在什么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惊喜。
简简单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四个凳子和一侧供人小憩的卧榻,上面摆着几案方便看书写字。
所以说当谢容皎、沈溪、玉盈秋、方临壑、李知玄和被谢容皎解救下来的和尚一起挤在厢房里的时候,就显得非常拥挤。
沈溪甚至还好脾气地从自己房间里再搬出两条板凳过来,以便人人有座。
不知是白瓷香炉里喷出的香烟太粗劣还是人太多挤得难受的缘故,浑浊气息逼得李知玄泪流不止:所以说众位佛修前辈是被困在地牢里无法脱身?
佛修点头。
沈溪、方临壑与玉盈秋是在半路中碰上的,他们相识,又恰好琢磨到一点无印的不对劲,索性结伴前来浴佛会。
谢容皎前脚提溜着佛修准备去找李知玄,后脚沈溪在厢房里和李知玄叙旧。
方临壑想得最少,回得最快:何必畏惧魔修的鬼蜮伎俩?若有来犯,一剑斩之即可。
玉盈秋向厢房后一指,凉凉堵他一句:那有劳方兄倚剑为我们打通去地牢的路。
一路行来,沈溪对这样的场面早见怪不怪,横竖安抚人心稳定局面这套他在书院里做惯的,熟练开口劝道:
两位皆是一片好心,稍安勿躁。依我浅薄之见,魔修出入地牢必有凭证,不知谢兄可问过他们凭证一事?
谢容皎抬手翻出两块腰牌:沈师兄所料不见,凭证在此。
李知玄木愣愣开口,带着一如既往的不合时宜:所以说我们是决定要去地牢里救人了吗?
三道目光向他射过来。
方临壑简略说道:搭救同道,义不容辞。
玉盈秋弯唇一笑,若有所指:人自然是要救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若一昧怀着一往无前的心思妄动只怕把自己搭进去。
隐隐的味听得李知玄头大。
沈溪最中肯,温和道:方兄和玉仙子说得不错。佛修师兄们定然是要搭救的,只是眼下我们势单力薄,修为不足,搭救不成把自己赔进去是小事,最怕恶化局面。
所以说我想着能否让那两个魔修代为遮掩,借着凭证进地牢看一看诸位前辈是否安然无事,商量后再做对策。
魔修一朝失足在八极剑下,眼见着要成为长久苦力,十分凄惨。
李知玄下意识感叹道:沈兄真是大有古人之遗风。
能看着玉盈秋方临壑两人杠到现在忍住没暴打他们各八十大板,还时时不忘为他们圆场说话,当然很君子。
殊不知方临壑玉盈秋那点针锋相对,对在书院长大的沈溪来讲简直是溅不起半点浪花的小打小闹。
我问过魔修流程。谢容皎将令牌放在掌心掂了一掂,地牢门口守着一位摩罗心腹,誓死效忠于摩罗那种,修为在大乘境。普通魔修身上令牌仅能入地道,真正入地牢要以大乘身上令牌为凭,通过摩罗阵法。
玉盈秋若有所思:若单单一位大乘的话我与谢兄合力,也不是不能强杀之。
全然当了她刚刚嘲讽方临壑只知道靠着剑往前冲,不肯动一动脑子。
只怕杀大乘动静太大,会为人所觉。
若在阵法之中,以摩罗能为布置的阵法,应当不会令波动外传引人注意。最先拍板的是谢容皎:玉仙子不介意以身犯险的话,可以一试。
玉盈秋道:有送上门来的大乘给我练手,何乐不为?
语气狂妄得很。
方临壑目光一动,被玉盈秋看在眼里,随口假惺惺道:方兄莫可惜,毕竟大乘不是等闲之辈,终究是以我和谢兄的战力前往更保险。说不准阵法遮掩不住动静,满内院扑上来的魔修要方兄代为解决,有的是架打。
玉盈秋不过瞎编一气,沉默到现在的佛修倒真情实感发声,感动道:三位不必以身犯险,浴佛会前魔修当不会动我们,三位不如等圣人回来再做商议?
几人:
他们头一次见着比李知玄还好骗的人。
不过李知玄不发声可能还真是因为信了玉盈秋的话,单纯兴奋有架可打罢?
五人竟出奇一致异口同声:不必!
沈溪温和含笑,李知玄摩拳擦掌两眼发亮,方临壑与玉盈秋对视一眼后方临壑低头擦剑,玉盈秋嘴角微撇。
谢容皎面无表情,师父他忙着解决摩罗镇西军那边,未必赶得回来,况且佛宗师兄生死大事,耽搁不起。
江景行已为他们引去大头火力,他怎么好意思连这件事情也办不成?
那他有什么资格奢望站在江景行身边?
至于解决佛宗一事后,究竟是质问江景行一通坦白心意,还是跳过流程直接拔镇江山,却是谢容皎还没想好的。
第79章 西疆佛宗(十三)
恕我多言一句。谢容皎低头理好镇江山剑尾的穗子, 我与玉仙子进地牢风险甚大, 若被发觉,多半波及到在场诸位, 诸位可曾想好?
谢容皎不是拖拖拉拉拖泥带水的犹豫磨蹭之人。
只有他一个人在他当然可以无谓这许多,一人一剑一往无前。
但他往地牢一行,担的是一众六人的性命,纵使他惜字如金,也不会嫌烦多说一句。
第一个说话的竟然不是爱直来直去怼的方临壑, 也非孤胆剑修李知玄。
沈溪风度温文一笑:凶险定然是有的,只是富贵险中求,逆境出人才。佛宗内院于我们终究未到无力左右的地步,诸位佛宗师兄长老虽说无事, 但不见着不免叫人担心。倘若事事依靠师长, 我们有何颜面见师长。
读书人说的话, 果然有条有理,既套着大义, 又扣着人情。
倘若他哪天能像沈溪说话一样漂亮就好了, 李知玄一边陶醉想, 一边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分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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