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幼怡对严莉莉好的方式则与严微完全不一样。她显然有时候很不满意严微,觉得严微是在放任严莉莉瞎闹。她希望严莉莉多读书,最好能够去国外上大学,回来以后做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高级知识分子。严莉莉显然对读书毫无兴趣,老实说他在延安也没受到什么好的教育。来到上海以后,他上了几天学就不愿去了。但许幼怡坚持每天督促他认字念书,至少要学一篇文章。严莉莉不愿意,就偷懒耍滑。他以为许幼怡就像他所看见的外表一样,温温柔柔,软软弱弱。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天许幼怡给他布置了作业,让他读一篇文言文并抄写,他不愿做,偷偷溜出去玩,傍晚才尽兴回来,远远地看见许幼怡站在照相馆门口,一脸焦急。他有点愧疚,便走过去,抬头一看,发现许幼怡已经铁青了脸,说,不学习,就不要吃饭。严莉莉倔劲上来,说,不吃就不吃。当真回到自己房间,晚饭也没吃。半夜实在饿得不行,他偷偷溜到厨房,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再一看旁边,严微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他。严莉莉一边狼吞虎咽吃面,一边对严微说,老严,还是你对我好。严微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屁,这是你妈给你做的。严莉莉一愣,说我不信。严微说,你去书房看看她在做什么。严莉莉跑过去扒在门缝偷偷往里看,发现许幼怡正伏在桌前,把那篇他不愿学习的文言文一句一句分别抄在纸上,字写得很大,才想起来下午他跟许幼怡顶嘴,说那文言文太长太复杂,他根本读不完一篇,还不如一句一句地学。所以现在许幼怡就在一句一句分解,准备一句一句地教。严莉莉看得愣在那里,严微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说,你好烦,搞得我们两个都睡不好。严莉莉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但嘴硬,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学还不行吗。第二天早上,许幼怡起床的时候,发现严莉莉已经坐在了桌前,正皱着眉头在研究那文章的第一句。许幼怡不由得微笑起来,便走过去,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先吃早饭吧,吃完饭,我教你。
几年以后,严莉莉到了部队,干了几年,才发现许幼怡是对的,无论他是否要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是否要做技术相关的工作,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部队里少有的识字的战士,所以全国解放以后,他提了干,成为一名军官。如果他没有成为军官,那么在建国后的几年中,许幼怡和严微因为情报工作经历被怀疑被质疑的时候,他严莉莉也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庇护二人免于灾难和受苦。所以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玄妙,一个早年的不经意间的选择可能会长远地影响到后来的关键命运。当然,最重要的是,严莉莉意识到,这两位母亲,显然都不是平庸之辈,而成为她们的小孩,或许才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四)
想要参军这件事,很早就在严莉莉的心中生根发芽。最初是因为严微讲的故事,他惊讶于也震撼于二人所经历过的种种传奇,但最让他深深为之叹服的,不是严微的经历,而是许幼怡的。在严莉莉的心中,老严是枪,是坚韧与刚强的代名词;而老许是笔,是温柔与智慧的象征物。但是他想不到老许居然也会投身于情报工作,甚至数次发挥比老严更重要的作用。智慧很多时候比武力更有用,这是他从中学到的道理。
但是参军这件事先跟老严商量,是因为严莉莉知道,老许一定会特别担心他。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严微听到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并没有马上支持,而是沉默不语。严莉莉心里有点慌,问她怎么了。严微没有回答,只是撸起了袖子,把一条裸露的左臂给他看。严莉莉一看,那条手臂上遍布伤痕,有刀伤,有弹孔,有被鞭打的印记,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以前他只听严微讲过曾经受伤的只言片语,还是轻描淡写地讲,而此刻真正目睹,却感受到此前绝无仅有的强烈震撼。严微说,我不是反对你参军,只是希望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对敌斗争有多残酷。严莉莉定了定心神,说,我知道,就是因为我听过你们的故事,我知道这些,所以我才更要去,因为总是有人要去,总是有人要经历这些的。严微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些伤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露出了微笑,说,很好,你有这种志气,是很好的事。于是她就算是同意了,二人商量好,由她严微先去跟许幼怡说。
离开老严和老许的那天,严莉莉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身高窜到了一米八,已经跟严微差不多高了。严微如果想要摸他的头,还得抬一抬手臂。所以他必须坚强,不能在两个妈妈面前先软弱下来。等到老刘带他上了火车,他才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心想,我一定要早点回来,老严还没告诉我严莉莉这个名字的含义呢。
两年的战场生活对他的磨砺显然是巨大的。严莉莉回到北京,把许幼怡和严微接到身边后,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他也不过十八岁。阔别两年后,许幼怡见到他的一件事,就是扑了上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严微则微笑着慢慢走上去,从后面抱住了许幼怡,长长的手臂把两个人都环绕住了。三人抱了一会,分开了,严莉莉第一句话是,老严,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严微笑了笑,说,我想要个女孩,所以早就为她取好了名字。严莉莉瞪着眼睛,说,没了?就这?严微点点头,对,就这。严莉莉很生气,说,那你是很失望咯,我不是个女孩?严微正色道,不是,我第一次把刚出生的你抱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小孩。男孩女孩,本来就没有区别。一个男孩为什么不能叫女孩的名字,一个女孩为什么不能担当爸爸的角色,世间的事一定要按照性别分得那么清楚吗?如果是,那这个世界就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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