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勾了勾唇,倒也并不着恼,只忽然从案上捡起一本小册子,扔给贺顾道:既如此,小侯爷可以认真看看这上面写的东西。
贺顾接过那份册子,抬眼看了太子一眼,才半信半疑的翻开来看
这一看,表情便有些复杂,几乎是凝固在了脸上。
太子似乎早有预料,看着贺顾的表情十分玩味,似笑非笑:如何?
贺顾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才把那本册子合上。
他看着太子,表情有些微妙。
还以为裴昭元要给自己看什么,结果就这?就这?
不就是长公主便是三殿下,三殿下便是长公主,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么?
贺顾道:看完了。
贺小侯爷神情十分淡定,显然心里并没有什么太大波动,这次倒是太子看见他这副模样,表情僵住了。
你难道便不气恼吗?
贺顾心底翻了个白眼,暗道还等你提醒,小爷早就气完了,面上却只装的云淡风轻,悠悠道:我为何要生气?
贺顾倒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了,裴昭元这不会是不晓得他和三殿下早就没再纠结性别这回事,还以为告诉了他此事,他便会立刻因着被欺瞒、娶了个男人做媳妇,恨上骗他的三殿下和皇上么
他不会还打着借此机会,策反自己的主意吧?
贺顾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抬目看着裴昭元,终于没忍住嘲讽了一句:太子殿下,您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这些个阴损缺德、搬不上台面的烂招,果然也和前世一模一样。
贺顾正想着,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某处一股裹挟着劲风的气流朝他飞快靠近,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耳朵便已经辩出了方向,迅速的侧腰一躲,果然刚一避开,便看见一截雪亮的剑锋,从他方才躲过的位置疾速袭来,瞬间便刺破了空气,剑身则铮的激鸣了一声。
这出剑的侍卫倒是一等一的好身手,也不知是哪里出来的,贺顾只和他过了三五招、便意识到这人不是个善茬,若是往日里公平相斗,他倒也有把握取胜,可此刻人家手上有剑,他赤手空拳,这就比较麻烦。
贺顾有心夺去此人兵刃,再和他交手取胜,却不知怎的身子忽然没使上力,慢了一个眨眼的功夫
然而也只是这一个眨眼的功夫,那柄锋利至极的长剑剑锋,便这么生生刺破了贺顾左肩连着臂膀处的甲胄和衣料,最后又刺进了皮肤。
贺顾的脑海空白了短短一瞬,这熟悉的受伤失血的感觉,倒让他恍惚之间隐约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
而脑海则是一片昏沉,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倒下失去了神智。
周围人声逐渐喧嚣,有兵士们跑动着甲胄哗啦作响的声音、有兵戈交击的打斗声,甚至最后还有什么人哭号怒骂的声音。
总之一团乱,一团糟,实在吵的很。
然后便是某个熟悉的,有些急促的、蹲在他身边的脚步声
似乎有什么玉器匆忙之间摔在了地面上,呲啦一声,碎了个四分五裂。
子环!
而和那块碎了的玉一样四分五裂的,是裴昭珩微微颤抖的低唤。
第110章
每个人的一生,大概都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或如期而至、或猝不及防,即使以后几十年光阴弹指一挥,变得行将就木、垂垂老矣,也永远无法轻易释怀
永远不愿再回想起来。
对裴昭珩而言,这一瞬间,大概便是隔着揽政殿那间不为人知的密室隐蔽半透的窗棂,亲眼看着身穿银甲的贺顾,半副肩甲都被溅出的殷红血液染红,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一刻
裴昭珩的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贺顾的血肉被剑锋刺破的那一声低低的噗嗤声萦绕在他耳畔,如同响雷一般,险些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
这种痛楚钻心蚀骨,只需要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能刻进骨血深处。
为何会痛呢?
那大约是肋下最敏感的一块骨肉,被钝刀斩下,却仍然粘连着筋脉血肉,就硬生生要从他身上扯去分离开来的感觉。
钻心噬骨,大抵也不过如此。
他颤抖着跪下身来,想要把倒在血泊里的贺顾抱起来,想要确认这个人身上还有剩余的温度、确认他身上哪怕还有那么一丁点属于活人的气息,可即使费尽全力的把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捞起来揽进怀里,却只摸到满手粘腻、冰凉的血液,和在寒冬里被冻的玄冰一般寒凉彻骨的沉重甲胄。
袖口里的玉滑落在了地面上,碎的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而玉碎之际,再世为人之后,那些原本丢失了整整二十年的、来自于另一个裴昭珩的记忆,便这么猝不及防、如同汹涌浪潮也似得,瞬间涌入了他的脑海和意识。
天翻地覆。
贺顾醒来的时候,浑身酸麻,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往日里睁眼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此刻却也费劲的仿佛要他举起千斤重的铜鼎一般
不对差点忘了,举个鼎对他贺顾来说,倒好像真不费什么功夫
既然睁不开眼,醒不来,那便再躺一会吧。
反正他屁股底下躺着的这张床,软乎又暖和,实在是舒服得很,留在昆穹山营地里大半年,睡的都是梆梆硬的硬床冷褥,好容易有这么舒服的地方能让他不管不顾的瘫一会了,不瘫岂非白白浪费了这样难得的好机会?
有福不享岂不是天打雷劈?
于是贺小侯爷便这么心安理得的继续在被褥里蜷成一团。
也是贺顾重生后的这一世,和上辈子比起来,过得实在都是些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舒坦日子,日益懒怠,竟开始留恋起这样的软榻了,要是叫上辈子那个整日奔波劳碌、全年不得歇,打完这个打那个的贺都统看见了,必然要狠狠的啐他一口,再一巴掌打醒如今这个胸无大志、满脑子只想瘫着享福的自己。
重活了一日,斗志全无,真是惭愧惭愧。
贺小侯爷认真自省。
不过自省归自省,动弹却还是不会动弹一下的,毕竟舒服嘛,难道还嫌多么?
不过他想着要舒服,他肚子里的那位却似乎不大乐意,贺顾正闭着眼半醒半寐,冷不丁却忽然感觉到小腹不知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从里头踹了一脚,痛倒是不痛,就是有些猝不及防。
他喉咙里唔了一声,床帐外却传来了几个宫女的声音。
有动静了,多谢老天爷,可算是醒了!
我这便去和陛下、娘娘通秉,你们且照看着,留神着些,不要毛手毛脚的。
然后是几个小宫女齐齐应是的声音。
贺顾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陛下、娘娘
他眼下难不成是在皇宫里吗?
直到此刻,失去意识前的诸多画面,才一幕幕的在贺顾的脑海里浮现起来,他喉头哽了哽,瞳孔在昏暗的床帐里骤然一缩
三殿下,还有陛下、娘娘,怎么样了?
太子呢?
他这是在哪里?
贺顾喉结滚了滚,只觉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坐起身来便是头痛欲裂,正此刻,床幔却被人掀开了,拉开帐慢的宫女看见他已经坐起身来,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脸上立刻带了点笑意,和身畔几个与她一样打扮的小宫女对视一眼,这才转目看着贺顾温声道:驸马爷,您醒了?身子可好些了吗,伤口还疼不疼?
贺顾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肩上中了一剑,说来也邪门,这伤方才躺着时分明不怎么痛,或许也是因着他半梦半醒之间完全忘了自己挨了一剑这事,可眼下经人提醒,又在动作之间不小心牵扯到了左肩,这便立刻细细密密的隐隐作痛了起来,贺顾一时没忍住,喉咙里便轻微的哼唧了一声。
不过忍不住哼出声归哼出声,在姑娘们面前,贺小侯爷却还是要面子的,断不可能做出疼的哭天喊地嗷嗷叫这等丢人的事,只硬着头皮答道:没没什么大碍,我不疼,不过是个小伤罢了,何足挂齿?
贺顾本就生的俊俏,虽说他自小便很招姑娘们稀罕,但年纪轻自然就多少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钝感和隐约的稚气,如今大了两岁,又经了昆穹山半年的风吹日晒和搓磨操练,看起来自然是脱胎换骨,脸上的稚气散了个七七八八,更显得英俊明朗,凭是谁来,即便只看这张脸一眼,也不免要心生好感。
小宫女们早听说了宣华门大破那日,驸马爷一人一马在叛军中杀进杀出的英勇事迹,又有那日见过他的宫人私底下一传十十传百,将驸马爷救驾的英姿吹了个天花乱坠
宫变八日,她们也在其中,可以说贺顾入京勤王,救的并不只是陛下和娘娘、诸位大人,也是救了她们这些亲历其中的奴婢,毕竟倘若太子逼宫成了,以后内廷宫人定然要大换,知情的搞不好都要被灭口,又哪里还有她们的活路?
所以小宫女们对驸马爷,自然是仰慕又恩谢的,这几个领了命来伺候他的,更是被旁的宫人好一番羡慕,小宫女们对贺小侯爷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憧憬,自然也没看出来他在打肿脸充胖子,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一边给他递了一杯温水,一边温声道:不疼就好,驸马爷既醒了,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奴婢们已遣人和陛下娘娘通传去了,大夫也叫过了,马上就来。
贺顾接过水仰头牛饮而尽,喝完舔了舔唇边的水渍,这才道:我这是在哪?陛下与娘娘可还好吗?三王呃,三王爷和二王爷,还有英鸾殿的诸位大人,可还好吗?
小宫女接过杯子,笑道:都没事,多亏驸马爷来得及时,诸位贵人们虽然受了惊,倒没什么大碍,对了,三王爷特从阳溪请来给驸马爷治伤的那位颜大夫,可真是厉害,皇上卧床时病的那样重,叫她一看,诶,不出两三天的功夫,竟也能下地了。
又看向贺顾,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如今风波都过去了,陛下和娘娘也都平安无事,驸马爷也总算醒来了,今年这个年节,过得可真是
这几个小宫女也不知是哪个宫中的,难得在宫里这样规矩大过天的地方,竟然还能养得出这般叽叽喳喳、天真活泼的性子,不过也可能是因着宫变这等事,任谁经了一回都不可能云淡风轻得了,才忍不住念叨两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贺顾听她念叨完,心知陛下和娘娘没事了,那三殿下多半也无大碍,心里的巨石这才落下,稍稍松了口气。
这领头的小宫女虽然啰嗦,贺顾倒也不以为意,等她说完才笑了笑,道:原来如此,虽然经了些波折,不过陛下与娘娘、诸位大人能平安,便是万幸了,只是不知我如何会在此处,这里是哪处殿宇?几位姑娘又是对了,三王爷他他可还好吗?
领头的小宫女福身一礼,答道:回驸马爷的话,此处是庆裕宫,那日驸马爷受了伤,恪王殿下特与陛下请了旨,说贸然挪动恐会妨了驸马爷的剑伤,求陛下先将您安置在庆裕宫中修养,等驸马醒来以后,再另做打算呢。
贺顾闻言,微微一怔,他方才没留心,果然现下凝神一嗅,才闻见空气中一股子淡淡的、十分熟悉的清浅檀香味。
是瑜儿姐姐的味道不对,应该说是三殿下的味道
那小宫女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她是个机灵的,见驸马爷出神,便以为他还在想宫变的事,一边把杯子递给身后的宫人叫她们再去给贺顾添一杯温水来,一边和他低声解释道:驸马爷不必担心,陛下已下旨叫十二卫羁押太子,如今宫里已经没事啦,恪王殿下也安好,只是这几日要重理京畿防卫和宫务,陛下又病着,王爷便不得不与议政阁诸位大人们忙前忙后的,等晚些时候王爷那边歇了,自然会来庆裕宫看驸马爷的。
贺顾闻言,心中总算松了口气,虽说陛下还没处置太子,但如今太子逼宫不成,已然是大势已去,多半是翻不出什么浪了,只是这小宫女的话听得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道:原来如此,不知我昏迷几日了?王爷呃王爷他每日都来吗
贺顾原本还苍白的脸上,十分反常的飘上了一抹淡淡红晕,好在也不知是这帐子里光线不好,还是小宫女们的眼神儿不大中用,竟然一个也没发现异常,领头的那个不疑有他,只一五一十的答道:驸马爷已昏了三日了,可不止咱们三王爷担心着您,日日来瞧呢,陛下和娘娘也都很担忧驸马爷的伤势,陛下自己都还没好利索,还日日不落的遣人来问呢。
贺顾闻言,忽然想起一事,心中咯噔一声,连忙道:那我昏迷这几日,是谁给我诊的脉?你方才说,三王爷把颜姑娘从承河请回来了?除她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大夫看过我的身子?
小宫女被他这突如其来、连珠炮一般的追问吓了一跳,还不及回答,寝殿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贺顾听见这脚步声,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便听见寝殿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宫女们也听出了来人是谁,显然这位主儿可并不似贺小侯爷那样随性,能让她们大着胆子不拘小节的叽叽喳喳,几个女孩子皆是飞速的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朝着来人躬身礼道:见过王爷。
贺顾瞬间僵住了。
逆着光他看不见来人的眉目相貌,只看得清一个身形挺拔颀长的剪影,又闻得一声淡淡的嗯。
只听了这么一个短短的嗯字,贺顾却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只是隐约有一股直觉在告诉他
三殿下似乎有点不对劲。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贺顾却又实在说不出来。
裴昭珩远远的瞥了床上呆呆看着自己的贺小侯爷一眼,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才转头对宫婢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第111章
庆裕宫是以前裴昭珩身份尚未恢复,还是长公主时的居处,虽然如今帝后与裴贺二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长公主根本不存在,但外头明面上贺顾毕竟还是驸马,是皇帝的女婿,如今他受了伤要养在宫中,留宿在已逝的亡妻长公主曾经的住处,自然是顺理成章,没什么可指摘的。
分卷(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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