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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66节

    安裕容抬头:“嗯?”
    “你说……祁保善忽然重病复发的消息,魏司令那里,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恐怕正是如此。”安裕容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
    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眸中看到警惕与急迫。
    半个多月前,与河阳军副总司令魏同钧共进晚餐,对方言犹在耳:“他祁保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登基之日,便是我军挥师北上之时。”
    ——北伐军发动的日子,已然迫在眉睫。
    颜幼卿顾不得身体疲乏,一跃而起:“不行,我得去接应他们。先把妇孺家眷护送到申城来,再去接应徐兄。”
    安裕容拉住他:“要去一起去!”
    颜幼卿被他定定望住,焦虑之情缓缓平息下来。深吸一口气:“阿哥,这事儿,咱们好生计议一番。”
    “好。”
    西历二五四〇年,光复六年,八月二十六日。
    津申特快专列照常自海津出发,向南行驶。尽管南北方之间呈一触即发之势,这趟专营权仍属米旗国的特快列车,两列对开,隔日往返,并无异样。
    申城火车站,相反方向的申津特快专列也即将于预定时刻发动。
    安裕容将颜幼卿送到月台上,抓紧他的手,再次叮嘱:“记得咱们说好的,你只到铜山站。就在铜山等着。不要着急,最多也就小半日工夫,便该等到了。接到人,直接回来。万一……万一没接到,也在铜山等着。铜山是大站,站内有电报局,发电报给我,我马上去找你。不管发生什么意外,都得咱们一同去海津。”
    “我记下了。”见峻轩兄还是一副不肯放手的样子,颜幼卿舔舔嘴唇,郑重补充:“万一没接到人,等你一同去海津。”
    乘务员的哨声最后一遍响起,安裕容猛地拥抱住颜幼卿,又迅速松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内,断然转身离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打理生意、租房、找学校……实在是没有时间耽搁。
    第76章 离散终团聚
    颜幼卿在铜山下车,并未出站,混在转车的人流中,上了另一边月台。若无意外,自海津出发的津申特快专列几个钟头后便将到站,他打算就在月台上蹲守到底。安裕容如今有钱有门路,特地为他买的头等座,前一夜在车上过得并不辛苦。车站人极多,无不行色匆匆。望见眼前人潮汹涌,颜幼卿不由得十分庆幸,峻轩兄给自己提前买下了返程票。
    开战传言愈演愈烈,铜山属南北交通要塞,又在革命党河阳军北上必经之道上,一旦战争爆发,可说首当其冲,无怪乎各色人等纷纷撤离。故而人虽然多,却全不见繁华景象,只一片惶然忙乱,叫人莫名紧张。就连月台上卖小吃的摊贩,也仿佛失去活力,神情木然地望着往来乘客,打不起精神吆喝。
    颜幼卿买下一兜子车轮饼和卤杂菜,寻个偏僻角落坐下慢慢吃。他想起去年夏秋之际,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与峻轩兄陪同尚先生在火车上,本盼着混过铜山站,平安进入南边地界,却被迫在寿丘下了车。当日之紧急狼狈,犹历历在目,故人却已不知魂归何处。又想起峻轩兄曾述说往事,数年前归国伊始,便是在铜山站停靠时结交了北上闯荡的文约兄,认识了花旗国来的约翰逊,然后,大伙儿一块叫傅中宵那厮劫了道……徐兄有缘遇见了黎小姐,那约翰逊却因为几块车轮饼的恩情叫峻轩兄赖上了,再后来……
    颜幼卿轻轻叹一口气。许久不曾想起从前的事,竟然已经过去那么多日子。此前从未踏足过的铜山车站,因乍然而起的回忆变得熟稔亲切起来,又因这熟稔亲切令人倍觉忧伤孤寂,于喧嚣繁乱中陡然生出光阴倏忽、人事无常之感。他思绪纷纷,胡乱想了许久。想来想去,最后想起出发前自己坚决推拒了峻轩兄同来接人的提议,鲜少后悔的他,此刻却当真颇有些后悔。
    好在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分外迅速,临近傍晚,打海津开来的津申特快专列终于进站了。
    这些时日自铜山上车去往申城人数剧增,只听见一声汽笛,月台上已是人头攒动。电报信息简略,安颜二人猜测,郑芳芷与两个孩子很可能在二等车厢,故颜幼卿手里拿的也是二等座票。再如何拥挤,一、二等座总归秩序好得多。颜幼卿不顾乘务员阻拦,动作飞快,接连穿过几节二等车厢通道,竟不见一个熟悉面孔,心猛地沉下去。冲出最后一节二等车厢门,定定神,往三等车厢挤去。哨声响起,列车即将启动。颜幼卿心急如焚,原地纵身,攀上车厢外壁,踩着车窗沿儿向内探看。
    “小叔!小叔!”急促而又尖锐的少年音穿过人群传来,极易辨识。颜幼卿循声望去,竟是侄儿颜皞熙。但见他胸前抱着鼓鼓囊囊一个内装油纸包的草绳网兜,瞧去甚为眼熟,正是车轮饼与卤杂菜的包装,自己怀里也揣着一个。想来颜皞熙下车买吃食,返回时恰巧瞥见了挂在车窗外的自家小叔。颜幼卿看清他位置,招手示意,攀着车厢外壁翻越过去,反倒先一步到了车门里边。反手施个巧劲,将旁人震开几分,把侄儿拉进车内。
    “小叔!你果真来接我们了!小华还跟娘打赌呢。多亏我视力好,一眼瞧见你,人真是太多了……”车内人挨着人,颜皞熙一马当先,动作灵活,很快挤到地方,高声向家人宣告小叔的意外出现,难掩兴奋。
    颜幼卿与嫂嫂侄女彼此招呼,一时惊喜又激动。奈何车内拥挤嘈杂,实在不是倾诉别情之处。颜幼卿见旁边坐着一年老妇人,拿出自己车票,道:“大娘,我这是张二等票,你若走得动,可否与我换一换?”妇人听得这话,表情微动,伸手捏住车票,反复细看,似是不敢相信。
    对面颜舜华伸出白白细细一根手指,在票面上点了点:“喏,二等座,这个二字,你认得是不是?”
    颜皞熙与妹妹心有灵犀,插嘴道:“马上要开车,车一开可就换不了了。”
    那老妇人听得这话,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皱巴巴的三等票,扔下一句:“你可不要反悔。”抬屁股起身便走,行动间居然相当灵活,几下便失了踪影。
    对于两个孩子的把戏,郑芳芷看一眼,没说什么。拿帕子擦擦坐凳,叫颜幼卿坐下歇息。
    颜幼卿瞧瞧侄儿侄女,感慨道:“皞儿华儿都长大了。皞儿能照顾母亲妹妹,华儿……也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郑芳芷笑了:“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你忘了她小时候有多淘气?三四岁就敢爬梯子打枣,还是你救下来的。”
    颜幼卿也笑了:“嫂嫂不说,我还真忘了。他两个小时候都淘得很。”
    “如今学堂里规矩少,管得松。我也没工夫跟她啰嗦,弄得越来越没有女孩子样儿。”郑芳芷嘴上这般说,神色却淡然,可见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颜幼卿观察母子三人神情样貌,比之一年前,愈见开朗,心下大感安慰。变化最显著的,莫过于已然高小毕业的颜舜华。幼年坎坷经历造成的阴影似已尽数消散,曾经的畏怯寡言亦不复存在,神色雀跃,落落大方,一身朴素衣裳,掩不住少女明艳光华。听见母亲在久别重逢的小叔面前数落自己,仿佛不好意思般吐吐舌头,转过头,兄妹两个相视一笑。
    列车启动,车门口尚有迟到的乘客手忙脚乱,大呼小叫。
    待得列车平稳前行,不等几人重新叙话,另一侧一名中年男子探头过来:“颜小哥,你买这么些烧饼,吃不了罢?”
    颜幼卿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与颜皞熙说话。但见自家侄儿神色冷淡,应道:“不是明日早晨才能到申城么,我饿得快,等着再吃两顿呢。”
    那男子忸怩一阵,终究厚着脸皮道:“能不能……匀几个给我、我们,不短你钱。”
    颜幼卿看出他们彼此认识,关系却瞧着有些奇怪,将自己揣着的一包吃食也掏出来,交到嫂嫂手中:“我这里也还有些,应当够了。”郑芳芷点点头,开口:“皞儿,匀些给他们也无妨。”
    颜舜华噘嘴轻哼一声,颜皞熙不愿违逆母亲,却也不肯平白便宜对方,眼珠一转,道:“没有多的,给你们五个车轮饼,一个两角钱,合计一块大洋。”
    中年男子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另一个一直未曾开口的女人忽道:“怎么可能,比京城还贵!你可别讹我们!”
    “嫌贵你可以不要。等下一站停车,自己下去买便是。”
    “就是!别尽想着占人便宜!”颜舜华给哥哥帮腔。
    中年男子犹豫片刻,大约抵不住嘴馋肚饿,终究花一块大洋从颜皞熙手里换走了五个车轮饼,与同行者分而食之。颜幼卿猜测那几人应当是头一回坐长途火车,十分拘谨紧张,在陌生地方根本不敢离座。倒是颜皞熙一个小小少年,初生牛犊不畏虎,独自下去买了食物回来。小摊上车轮饼时价一角钱五个,他转手赚了十倍,可说厉害得很了。此事不便细究,遂问嫂嫂:“这几位是……”
    郑芳芷道:“是京城杜府的贵仆。适才与你换票的那位,是他家的管事嬷嬷。”
    原来是杜府的仆从。颜幼卿更觉奇怪,何以不见杜家其他人。
    “徐兄电报里说,家眷先行,怎么不见黎小姐?”
    “黎小姐与她外祖母,还有大表嫂,在一等车厢。”
    颜幼卿愣住。以徐文约为人,无论如何,也不致如此区别对待。郑芳芷不待他发问,便解释道:“一等座票有限,只老太太带两个人陪同。此行杜府人多,女眷几乎都出动了。徐先生给我们买的本是二等座票,只是黎小姐一位表嫂身体不适,需要人服侍,我们便与她的贴身侍女换了个座。”
    听母亲这般说,颜皞熙哼一声,他自觉已是男子汉,不肯背后议论女人是非。妹妹颜舜华无此顾忌,告状般向小叔道:“小秋阿姨那个三表嫂,小秋阿姨要换她去一等座,她装模作样假谦让。转头对着我们就架子那么大,非说自己晕车,要叫奶娘和两个丫头去伺候。娘不肯跟她计较,就带着哥哥和我换到这里来了。”
    颜幼卿明白了,此行杜府老太太与亲近女眷在一等座,其余主子在二等座,下人们都安排在三等座。郑芳芷母子三人这一换,便换到了杜府下人一起,不怪相处起来如此别扭。津申特快专列虽说比起其他火车要高档许多,但三等座毕竟拥挤杂乱,几十个钟头坐下来,弱质女子,半大少年,如何能好过。
    却听颜舜华打开了话匣子,小嘴叭叭不停,继续告状:“小秋阿姨原本与娘,还有我最要好不过。她那几个表嫂不过在海津住了三五星期,她尽和她们处,既不来我们家,也不肯理我了。我看她们就是小说里写的那种,碎嘴婆娘,专爱挑拨是非……”
    “华儿!”郑芳芷低声喝道。
    颜舜华住声,神色犹有些忿然。接过哥哥递来的车轮饼,狠狠咬一口。到底平素母亲教养严格,不再多话,小心拿油纸捧着饼吃,不肯弄脏了衣袖坐凳。默默吃一阵,被窗外风光吸引,与颜皞熙趴在窗沿,兄妹两个叽叽咕咕,全忘了先前的不痛快。
    郑芳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颜幼卿看他三人坐了这一天一夜火车,虽有疲累之色,却不见颓靡,大约还是旅行的新鲜更令人向往。以嫂嫂之为人处事,杜府女眷仗势欺人举动,根本不值得往心里去,不过一哂而已。况且,看在文约兄的面上,此事亦不便追究。
    “杜家大少爷在海津也有生意,顺便租了一所宅子。这回计划南下,几位女眷携行李先一步抵达海津做准备。此前怕黎小姐独居无聊,徐先生拜托我常约她出门散心。这回有娘家人在,黎小姐自当多加亲近。与我们来往得少了,也是情理之中。”
    郑芳芷停住,颜幼卿正用心听她叙说,顿时看出似有未尽之言,怕是外人与孩子在侧,不好出口,遂道:“嫂嫂想必也饿了,吃点东西。”
    因车上种种不便,郑芳芷有意少饮少食。这时撕下半块饼慢慢吃了,瞟一眼那几个杜府仆人,继续道:“黎小姐心地纯良,待人和善。奈何有些人势利刻薄,以己度人。总以为我们孤儿寡母,与之交好,是为攀附牟利,别有居心。黎小姐夹在其间,大约也十分为难。故而彼此少见面,免得尴尬,我心里是十分理解并感激她体谅的。”
    颜幼卿大吃一惊,嫂嫂几曾说话这般犀利不留情面。他转头看去,杜府几个仆人脸上一片讪讪,可见此言不虚,竟到了杜府上下皆知的地步。也不知杜家的媳妇,言行如何过分。
    “嫂嫂,此事……徐兄可知?”颜幼卿也算得深宅大院里长成,如何不知女眷中可能出现的龌龊,顿时愧疚不已。
    郑芳芷冲小叔子微微一笑:“幼卿,他家后宅小事,与咱们本无干系。我不瞒你,为的是别坏了你们兄弟之情。所谓疏不间亲,知与不知,你都不必管。我有分寸,应付得来,无需担心。”
    嫂嫂一派从容,她本是颜氏管家长媳,不过惯于温婉含蓄,如今平添许多锋芒,可见这两年海津生活广增见识,脱胎换骨。能随同儿女进修西学,且为报社校对撰稿,凭文字自食其力,今日之芳芷君,早非昨日之颜郑氏。
    颜幼卿不觉对嫂嫂愈加钦服,相较之下,恐怕反是念了新式学堂的黎映秋深陷后宅,不得自主。“那黎小姐……”
    “黎小姐本受外祖父母宠爱,又有夫婿得力,更兼此行南归,杜府需借重她在江宁的父母兄弟,正是一等功臣,故而得了张一等座票啊。”
    颜幼卿不禁抬头,竟似从嫂嫂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促狭之意。周遭均是杜府下人,无需顾忌,遂问:“如此说来,杜府诸位就在江宁下车,不去申城了?抑或是不在江宁停留,直接奔赴申城?徐兄可有提及他的打算?”
    “杜府此行主事之人,是他家三少爷,在二等车厢里。他手里应当有徐先生捎给你与安兄弟的信。我听徐先生的意思,应是请杜三少爷先携家眷在江宁岳家暂住稍候。徐先生与杜家其他人,半月之内必定离京。待杜府大少爷来了,再一道往申城安置。”说罢轻蹙眉头,悄声道,“我瞧那位杜三少,是个惧内的,未必调排得了这些人。幼卿,你记得寻机与安兄弟说一说。”
    颜幼卿应下了,又细问一番人员数目行李多少,暗暗啧舌。杜府果然举家南迁,多年基业说舍便舍,可说壮士断腕。如此看来,京城局势恐怕是十分不妙了。
    不论国事,但言家务,年余分别,也是说不完的话。两个孩子看够了风景,与小叔说起这一年来各种情状,又追问申城景象,一路兴致盎然,疲乏尽去。心直口快的颜舜华道:“多亏没有留在二等车厢,否则与那几位少爷少奶奶们坐在一块儿,我们一家人哪里好随意说话。”
    郑芳芷作势看她一眼:“都是要上中学的人了,且稳重些罢。”
    颜皞熙忽道:“小华好不容易考上圣西女中,可惜不能去上了。”对于突然南迁一事,即将升入中学三年级的他,平日关心时政,且常听学校先生评述,懂得比母亲还要多些,心里十分明白,大总统因复辟失了大义,许多有见识的人纷纷离开北方,自己一家人短期内是回不去了。
    颜幼卿疑惑:“华儿不是该上初中?”
    郑芳芷解释道:“圣西女高去年增设了初中部,改名叫做圣西女中了。”
    颜舜华两眼放光:“他们只收全科甲等的高小毕业生呢。”忽忸怩起来,“小叔,哥哥高小毕业的时候,你送给他一支钢笔……”
    颜幼卿记起来了,不由笑道:“小叔没忘,一定也送你一支钢笔,祝贺你升入中级学堂。”想一想,又道,“你安叔叔正帮你们找学校,新学校会很好的。”
    “会不会太麻烦安兄弟?”郑芳芷心中感动,却也过意不去。
    颜幼卿望向嫂嫂,微带羞涩:“这些事我没有他懂得多。他说交给他去办就好。”
    列车抵达江宁已是深夜,早有渡轮候在江边运送车厢与乘客。过江之后,须等待三四个钟头,再重新登车,清早差不多能到申城。
    江宁亦是繁华大埠,比之申城不遑多让。练江两岸码头与火车站相接,因这一趟津申特快专列进站,四处灯火通明。一群人并行李闹哄哄上了船,杜府诸人中许多从未到过南边,更未曾乘大船渡江,何况还有拆分列车车厢乘船渡江之奇景,一时新鲜好奇者有之,惶恐不适者有之,状况频出。刚安稳几分,船却又要靠岸了,于是再闹哄哄上岸,挤靠到一处。
    颜幼卿看杜府许多下人支应,便只顾好自家人。时值暑天,夜间不冷不热,凉爽宜人,江景夜色亦颇多可观处,别说两个孩子毫无睡意,便是郑芳芷也露出兴奋之色。正欲寻得杜家三少爷,问问随后行程,却听见一阵喧哗。颜幼卿凑过去察看,听了几耳朵,原来是黎府专程等候的下人找过来了,正与杜三少及老太太商议安排。见他们一时半会说不完,颜幼卿索性带着嫂嫂侄儿拐到侧面专做夜车乘客生意的小摊子上,要了几碗热汤面,就着剩下的饼与卤杂菜,吃了个简便宵夜。又添钱要了几盆热水净手净面,暂作歇息。
    大约黎家没想到杜府一次来了这许多人,只有一辆小汽车并若干人力车等候在此,下人们不得不临时从车站外头又雇来好几辆人力车。瞧见杜老太太被搀扶上汽车,余下的主子也三两一起各有位置,想来已经商议妥当,颜幼卿起身便欲过去。谁知这时又出了变故,其中一位女眷忽然从人力车上跳下来,正是杜家三少奶奶。只听她高声嚷道:“当我们是叫花子呢?打发我们去乡下住!我不去!本来要去的就是申城,不过看在大妹妹面儿上,到这小地方停留几天,也无不可。看看他们办的什么事儿,叫我们住到乡下宅子去!真当我们是穷亲戚上门要饭怎么的?……”
    杜三少爷与她同坐,原本拉住她的手低声劝说,这时没办法,上手捂住嘴,将人往侧旁拖。三少奶奶不再出声,却在三少爷放手之后,捶了他一把,背转身掩面啜泣,三少爷忙跟着转过去低头哄劝。这边还没消停,前头已经上车的人被惊动,又下来了,顿时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颜幼卿不好过去,只得重新坐下。徐文约筹办婚事期间,他帮忙跑过几趟杜府,认得杜家大公子杜召棠,印象不坏,没想到三少爷是这么个模样。
    正等得不耐烦,却见杜三少主动过来,与颜幼卿打招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颜少爷。”
    颜幼卿忙回礼:“不敢当。”
    杜三少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书信:“这是我那妹夫捎给你与安少爷的信,叮嘱我务必当面交给你二人。本该正式见礼时再送呈贵府,奈何眼下这乱糟糟的,却怕遗失了。恰好你亲自来接贵家眷,便就此给你罢。”
    颜幼卿道谢收下,为表客气,问能不能与老太太道个别。
    杜三少支吾两声,没当场答应,反而显出些微尴尬神色。
    郑芳芷开口道:“一路舟车劳顿,想来老太太也没精神应付咱们,不如别去打扰了,往后再专程登门拜望罢。”
    颜幼卿不再坚持,转而向杜三少告辞。
    不想杜三少脸色变得更加尴尬:“告辞且不必了……天亮须乘船去黎家大宅,内子晕船晕得厉害,可实在是受不住了。原本我们也是要去申城安顿的,倒不如直接去,省得来回折腾……”
    颜幼卿听得愣住:“你们都去申城?”
    “不是,老太太与大妹妹,还有大嫂一家,暂且留在江宁。剩下的人都随我到申城去,过不了几天,大哥他们也该来了,正好去给他们做做准备。所以,这个,我们与颜少爷,还得再同行一段路。”
    颜幼卿没想到杜家众人是这么个打算,但这是别人家家事,无从干涉,遂点头表示知晓。
    杜三少期期艾艾:“这个……虽则原本是打算去申城,但起先想的是在江宁停留几天再去,故而我等的火车票,都只买到了江宁,因此……”
    颜幼卿终于听明白:“既如此,我陪你去售票大厅看看。江宁申城两地,短途列车往来频繁,本地人多数不会买这一趟。你们这么多人在江宁下车,空出许多座位,说不定还能买上。”
    果如颜幼卿所料,售票大厅正在出售剩下的座席。只是时值非常,身在江宁的外国人皆急于往申城租界撤退,不过一两个小时,仅剩了若干三等座。杜三少犹豫片刻,眼见又被人买走几张,一咬牙将剩余车票包圆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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