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恪匆忙踱来:“发现什么了?”
萧倚鹤淡淡道:“倒算不上什么发现,只是觉得他们神色过于平静了些。”
路凌风也稀奇道:“若他们是被邪祟所杀,尸身上定然会有少许残留的邪气怨气,可这些人身上干干净净,面色平和……难道他们都是自愿赴死吗?”
朝闻道查看过了王李两家的棺木,走过来略一思索,皱眉说:“不仅尸身干净异常,而且如今这个天气,以李家老爷病故半个月的时间来算,腐烂程度应远远不止如此,更何况王家公子都已下葬月余了,比李家更甚才对。可这几具尸首都好似,好似……”
他琢磨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形容。
萧倚鹤接过他的话来,继续说道:“好似被人施以永驻术一般,只是这手法尚且青涩,不成气候。”因此只能暂且延缓尸体的腐烂,并不能真的做到令尸首永驻容颜。
朝闻道连连点头:“正是如此!而且据松风派冯师兄言,这四位道友的尸首是发现在城北的乱葬岗上,尸首被土掩埋着,他们发觉这些人的命牌破碎,随着那一缕精血,破开土层,才找到他们的尸首。”
“这就怪了。”南荣恪说,“难道这邪祟杀了人,还会好心将人入土为安吗?”
“多想无益,叫回来问问。”萧倚鹤抬头看了一圈,询道,“可有人习得‘登鬼录’?”
“登鬼录”虽说是讲述鬼道之事,但却是再正统不过的入道典籍,上面记载了鬼门八术,其中就有召灵问鬼之术。
愣了一会,竟无人应答,连朝闻道也羞惭地摇了摇头:“我较擅长剑术,术法杂学并不精通。只怕我问了,他们也不会应召而来……”
这倒也不出奇,毕竟是薛玄微教出来的弟子,同他一样的死脑筋,只会提剑耍刀。
——在薛宗主眼里,万般皆下品,唯有剑术高。
“好吧!稍稍脚。”萧倚鹤俯身,叹了一声如今道门真是故步自封,连这种基础道法都不教,早晚要叫门下弟子们吃不学无术的亏!
他在掌心画了符篆,一掌一个拍向四具死尸的印堂,喝道:“出来!”
话音刚落,四道灵篆倍倍放大,如自天而降的佛掌,印向四名死去的松风派弟子的头颅,几道黑烟扭曲颤抖着自他们口鼻中窜出,渐渐合聚,凝成一股似人非人的东西,同时爆发出锐利的尖怂惊叫!
众人纷纷抬手捂住刺痛的耳朵。
尖嚣声渐息,只见那几道黑烟凝成四张虚影,飘忽在尸首上方,赫然正是应召而来的死者残魂。
四人脸上平静异常,垂着头动也不动。
“好了,”萧倚鹤勾了勾手指,催动法术,“有冤诉冤,无冤诉怨吧。”
四名死者残魂的眉间序次地闪烁出金色微光,那是他们在回溯生前的记忆,左首第一人率先将自己的记忆捡了回来,一开口便带着瘆人的阴风:“吾名……丁尚林……穿云门第……第、第九……九……”
“九”了七八回,没下文了。
朝闻道轻轻地咳道:“宋师弟,他好像卡了……”
“…………”听见了。
用不着人提醒,萧倚鹤也感觉到不对了。
问鬼并不是多高阶的术法,更何况他先前从南荣恪身上借了那么多灵力,以他往常的经验,这些灵力足够他召起一整山的尸体前来问话。
而此时,他不过是驱动了四具,竟觉冷汗涔涔。
况且,这尸体还不怎么听他的话,好似有人在与他争夺控制。
南荣恪看出宋遥在强撑,自当以为他是修行低微,故而控制不了这几具新尸,不禁道:“要不算了吧,别逞强……”
话音刚落,似一根相互攀扯在萧倚鹤与尸体之间的绳骤然崩断一般,他身体失衡,向后踉跄数步。
“糟糕!”
“第九……”那正在卡壳的“丁尚林”残魂霎时间抬起了头,语调一变,“——吾女……吾、女……生、生辰,邀诸君……共庆……”
第二具尸体也动了起来:“吾女生……辰……邀诸君……共庆……”
异相骤生!
泼天大雾自义庄停落的十数樽棺木当中涌出,滚滚浓烟翻出如浪巨波,迎头拍下!
萧倚鹤飞速后掠,突觉脚下湿粘非常,低头一看,竟不知何时漫起了一层黏稠“沼泽”,水中阴寒刻骨,似一条条滑蛇吐信舔舐着活人肌肤。
他回头喝道:“南荣恪!真阳结界!”
“啊?哦!”南荣恪愣了下他怎么知道自己已经习得此术,来不及细想,挥掌于虚空一抹,以南荣家真阳灵脉之力凝出一张硕大金盾,“铿”一声砸在地上。
浓重雾流撞在那金盾结界上,被劈作两半从众少年身侧绕将过去。
雾气将人视线层层扰住,南荣恪将身边的人数了数,喊道:“宋遥!你在哪?快进来!”
“宋遥”的声音自浓雾之中传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别管我,往义庄外退!”
南荣恪拽着栓在两人之间的灵线,试图将他拉过来,急道:“这雾这么大,门在哪啊?”
朝闻道抽出佩剑“春池”,一剑划开脚下黏湿的液体,得了片刻松弛,便单掌按在南荣恪肩头,借力灵巧一跃,翻上义庄门楼。
雾气尚未翻涌到那么高的地方,他举目一眺,立时惊住。
“黛川……”他叫道,“黛川到处都是雾!”
——什么?
举目所见皆是阴雾弥漫,雾浪一层层地涌向街头市脚,不及行人有所反应,便似一张巨口将人吞下,手足无措的百姓惊声尖叫,四散奔逃。
街道一条一条地寂静下去,灯市一段一段地湮为漆黑。
南荣恪大喊:“朝闻道,你快下来,老子的真阳结界罩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废物,没用。”路凌风讥讽了他两句,长枪卷出一个漂亮的枪花,震地一杵,“不动如山!”
一座三四层楼高的虚山结界当空拢下,将高处的朝闻道结结实实罩了进去。
南荣恪仰头看了看,嘴下不留情:“……你家结界弄这么高,原本是打算罩什么的?罩你家校场上那根旗杆吗?”
“……”路凌风被噎了一口,怒道,“要你管!”
“吾女生辰……邀诸君……同庆……”
那四具新尸……
不,不是四具,是这座义庄中停落的所有有主无主之尸,全都站了起来,僵硬的喉骨发出喜悦的声音,邀请全城的人共赴盛筵。
萧倚鹤整个被埋在阴雾之中,边拨开重重浓雾向真阳结界处龟行,心道,这邀客方式也太霸道了点!
谁家女儿有如此厚面啊!
朝闻道从门楼上跳了下来:“没用,去哪都一样,整座城都在淹没。”
那雾流仿佛千斤重,南荣恪两脚前后岔站,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在支撑那张巨大的金盾,突然咬牙骂道:“谁在拽我后腿!路凌风!”
路凌风立刻骂了回去:“我闲得慌么,拽你的腿干什么!”
“那是——”谁字还咬在嘴里,南荣恪突然半身一斜,整个人矮了一尺下去。
他惊呼一声,朝闻道立刻将他抓住:“是水,水在吃人!”
萧倚鹤踢到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捞,露出一张少年面孔来,正是那几个哭丧的小弟子中的一个,昏过去了。正如朝闻道所说,这少年已经被脚下的水泽“吃”了大半,任萧倚鹤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拽不动分毫。
那滑蛇似的黏水很快没过了这昏迷弟子的口鼻,正顺着往萧倚鹤手上浸爬。
一股力道拽着他的脚,也将他往下扯去,他立刻将手放开。
——看来此处宴会的主人是非要邀请他们前去做客了。
萧倚鹤耳边嗡嗡的,他体内所剩的灵力不多,一部分还用来维持左眼的清明。他站在水泽之中,身周的水液越来越粘,是决计走不到他们那边去了。
“南荣,切断灵线!”
须臾,南荣恪大骂:“切断了你怎么办,休想!”
南荣恪还在那边喊着:“我快站不住了——路凌风,把朝闻道托上去!把宋遥拉进来!”
“……别喊了,我只有两只手,全用来拽你了,抓住我的枪!”
“春池”的灵光一刃一刃地亮起,试图劈开那吞吃南荣恪身体的怪水。但此间异相偏就以柔克刚,春池剑刃如打在棉花上一般,有劲也使不上,是抽刀断水,徒劳之功。
“南荣恪!你别松手啊……宋师弟,你还好吗,我这就来救你!”
——这些小子可真能吵闹!
罢了。
萧倚鹤回过神,同时也收回耗费在眼睛上的灵力,撩开袖口,朝着腕内最嫩处狠狠咬了自己一口,鲜血随即涌出,顺着手臂流进掌心。
他低诵“长清静”咒术,用剩余的全部灵力,合那一泊精血,凝练出了三枚赤色小珠,不及查验成色如何就夹在指间,飞快地向南荣恪几人掷去。
剑神山的“长清静咒”有保灵台清明、护卫元神之功,但须触及被施术之人才能起效,如今他距南荣恪他们如此之远,只能试试这包裹了咒法的血珠了,也不知成效如何。
与此同时,系在萧倚鹤手腕上的灵线刹那崩断。
他向后一个趔趄,朝闻道三人的声音也随之戛然消失,似乎是被水面彻底吞没了。
只来得及将长清静咒法打入三个少年体内,萧倚鹤却没有多余的一丝灵力为自己施术了。
白烟恶浪再一次翻滚起来,径直向他席卷,浓雾之中数具新鲜尸首如阴恻恻的魅影,步步紧逼。雾中有阵阵竹签香渗出,那是一种混杂着廉价香粉与竹签焚烧过后的烟雾的气味,阴雾浓水之中未知的眼神正肆意窥探着他。
随着香味弥漫,萧倚鹤渐渐觉得头重脚轻,耳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不过没关系了,不管水面之下是什么,都来吧,都来吧!
他心生癫狂,手中已捏好了禁术咒法,只要下面——
“……!”
他的思绪被骤然打断,因为倏忽之间,一只微凉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晕晕沉沉之际,听到有人在耳畔徐徐地念着,如清泉灌耳,泠空玉碎,直上灵台:
“望我独神,心神合一,天地归心……长清静矣。”
——长清静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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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清静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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