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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681节

    苏油微笑着拱手:“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吕参政是君子是小人,我没有资格置嘴,就说我自己。”
    “既然是君子求己,那所接的外人外物是什么样,有怎么能影响到他呢?又怎么会畏惧名声遭到玷污呢?”
    “既然是君子坦荡,那他又有何人不可容?有何人不可接呢?”
    “防备小人靠近自己,怕自己被污损腐蚀,崖岸高立,其实是借提防别人的行为,作为提醒自己的方法,这不过是另一种‘求诸人’的方式而已。”
    “为什么不信自己能化人,而担忧别人能化己呢?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品行缺乏足够的自信。”
    “夫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只说君子自求,没说君子要依靠辨别他人,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君子。”
    “同样,夫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也没有说君子只对君子坦荡荡,而对小人也同样长戚戚。”
    “反过来讲,不管是对谁长戚戚,那君子不还是一样犯了小人之过吗?”
    “所以我想,夫子的真意,是要我们依从本心,不受外扰,做一个真君子。而需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为小人所惑的君子,是不是反而弱了一成?就好像黄金虽然还是黄金,不过成色却有些不足了?”
    “王公,不知道苏油这样理解,是不是妥当?”
    王克臣顿时刮目相看:“理学一宗,大有门道啊。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提倡的持平执中,体近人情之发挥?”
    苏油躬身施礼:“王公不以苏油仪状无礼,而以学识相究问,足见乃是至诚之君子。是的,这就是理学宗旨之一绪,算是苏油平日里的一些胡思乱想吧。”
    王克臣看来又对苏油恢复十分的欣赏了:“家小儿师约,你知道的吧?也是个爱读书的性子,都是年轻人,你们大可以经常来往嘛!”
    苏油说道:“君授兄的文才武功,苏油是仰慕已久了的。听说今年四月世兄陪辽使燕射玉津园,一发中鹄,发必破的,将辽人的脸都射白了?”
    王克臣哈哈大笑:“射箭场上好勇争胜,算什么本事儿?”言下不屑,神情却是得意至极。
    苏油也微笑道:“那可是大扬国威,不是寻常好勇争胜。其实我家娘子和蜀国大家,卫国大家,交情都是极好的,不过好像她们都有些畏惧长姊冷肃?”
    王克臣笑道:“德宁的脾性,对我们是没说的,不过每次两个妹妹来,倒还真如你说的那样,称得上耳提面命。”
    说完眼珠子转了转:“不过这正是你们一起来的理由啊?!”
    这个借口找得好,苏油笑眯眯的拱手:“还是王公想得到,那我们夫妇不日可就厚颜上门打扰了。”
    这时狄咏和一名内官也来到楼上,内官手里还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王克臣的做派立马就变了,冷冰冰地问道:“都料理妥当了?”
    狄咏拱手道:“已然离开码头了。”
    内官点头哈腰:“账册已然交接点清,就请学士用印,之后就是商贾们上场了。”
    王克臣取过账册翻看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抖了两下,走到几案之前提笔押了字,又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大楼里立时雅雀无声。
    王克臣看着账簿上鲜红的大印神情有些恍惚,等到抬起头来,发现所有人都拿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不由得自失地一笑:“那就开始吧。”
    楼里顿时哄然一声热闹了开来。
    ……
    楼外大棚里,盛林冷得将双手揣进了袖筒里边,对李珪问道:“李老,军士们都撤了,拍卖会该开始了吧?”
    李珪手里摸着白铜的手炉笑道:“稍安勿躁,可还有一阵子呢。”
    盛林有些意外:“却是为何?”
    李珪说道:“凡事皆得有规矩不是?先是咱们官家的内库,然后得让大佬们心满意足,下来是开封府市易司,之后是各行的行会行首,这些才是吃得下这笔大宗的豪富。”
    “等到这些差不多了,拍卖会才由各行的行首主持。你当四通程史二公那般人物,是你我这样的小商贾能接触到的?可隔着好几层呢。”
    盛林说道:“就想着混进来开开眼界,没想好要进什么货品。”
    李珪笑道:“就怕到时候苦恨钱财不够,后生你可千万稳住了,掂量着来,别到时候弄一个精品找不着下家,那才真是哭瞎。”
    盛林讶异道:“还有这事儿?不是说四通的南海货品,买到出手就是赚吗?”
    李珪耐心解释:“是啊,问题不得出手之后吗?比如你倾家荡产买一个砗磲屏风回去涟水县,还找得到下家吗?找不到下家,不就砸手里了?”
    盛林一想还真是,笑道:“那得看自家客户都是什么水准,然后决定购什么样的货是吧?”
    李珪说道:“大体是这样没错了,不过有几样东西那真是买到就能赚到——香料,染料,黄白铜器,南方药材。”
    “不过这几样,也是投标最激烈的,人人都想抢,参加摇号的人太多了。诶对了,郎君你能周转多少头寸?”
    交谈了这么久,盛林对李珪也比较信任了,一听涟水县姓盛的,就能够想到《后杞菊赋》的人,再差也有几成。
    加上李珪对他也一直耐心和热情,盛林便拱手道:“这次家大人让我带了两百贯进京,加上小子自家商号的五百贯,就这多了,李翁是想要周借?”
    李珪琢磨了一下:“这样,我们这里准备了一千五百贯,咱们两家合起来,就是两千多贯,能够投两千贯以上的标的,竞争小很多不说,价格比投千贯的标实惠两成。”
    “要是有幸中得,这中间的差价老夫分文不取,全归郎君,老夫只要商货,最多三五日后便将郎君的本金周济回来还上,如何?”
    盛林拱手道:“依小子看不如这样,咱们两家合作,要是能投得香料,便一起运往河北,在敝号分销,所得利益我们按出资份额分成如何?”
    “李翁不是对河北市场很感兴趣吗?那等拍卖会后,小子便邀李翁去家中做客,顺便考察一下敝号的声誉规模,刚刚李翁所说的牲畜生意,我觉得也大有可为啊。”
    “爽快!就这么定了!”李珪呵呵笑道:“郎君有这等魄力,这等至诚,你这个小友,老夫交下了!”
    第一千零八章 经济
    扁罐他们被石富领下去看稀奇去了,苏油站在散花楼三楼的大玻璃窗前,看着州桥码头下边繁忙的卸货场景。
    他对商号如今的运作并不是太上心了,因为比他更上心,比他更权重,比他更有威势的人,有一支经过新式财会制度专业培训过的队伍,在进行监督监控。
    王克臣士大夫习气严重,对这种赤裸裸分配利益的行为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来到窗前也看着汴京码头:“下雪了。”
    苏油说道:“那翻年的麦子应该长得好,要是黄河老实一年,河北百姓应该能缓上一口气。”
    王克臣叹了口气:“花团锦簇,刚刚看到南海纲船的账目,老夫这心里头都砰砰乱跳,明润,陛下甚为看重你,你要让他多看到忧患,不要被这些黄白之物遮挡了眼睛,这东西,不当饱。”
    苏油点头:“王公所见得是,经济,其实可以用大宋的交通网来打比方。”
    “大宋往年陷入钱荒,就好像各地之间道路断绝,无法沟通交流,米贱的地方粮食运不出去,盐贵的地方盼也盼不来。”
    “明明有些地方急需买米,有的地方急需卖盐。但是因为路上的运输车辆太少,道路没有成型,只能守着各自多余的商品受穷。”
    “有了银行,有了充足的货币,我们就好比在各地之间修好了道路,还在道路上安排了大车。”
    “经济流通开始了,大到各州各府,小到各家各户,都能够用剩余产品参与交换,获取自己所需的物资,百姓的生活好了,朝廷的收入也多了。”
    “需要注意到的是,这些只是过去百年,长期货币紧缺,物流不畅所积累起来的经济红利,就好像束紧了口子的粮袋猛然被解开,大量的粮食肯定会哗哗地倾泻出来。”
    “但是一定要意识到,如果我们只注意粮袋口子的大小,而忽略粮袋里边的存粮数量这个根本的话,很快我们又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因此我们要趁现在粮食还在哗哗往外流的时候,拿一部分去种到地里,让它可以生根发芽,收获归仓,然后再次分出一些种下。”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粮仓越来越充实,粮袋越来越多,以后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继续倒出来。”
    “这个过程,我称之为良性经济循环。”
    “所以保证货币充足,只是经济整体当中的一环,它当然很重要,不过不是最重要。”
    “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将经济划分为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四个环节的话,保证货币充足,保证物资流通,仅仅解决了四分之一的问题。”
    “更重要的,它还应当包括大宋各类物资总产量的增加,还应当包括质量的提升,包括技术的提升,包括制度的完善,包括意识的转换。”
    “还要包括农,工,商各行业结构和比重的优化;包括赋,税,用,度的整体平衡和平稳增长;包括投入与产出效益的提高。最关键的,包括百姓生活质量的改善,人口素质的改善,以及整个社会福利水准,消费水准,教育水准,保障水准的改善。”
    说完回头看着大厅里边热闹分蛋糕的权贵们:“所以,决定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不是他们,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应是我刚刚说的那些。”
    王克臣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苏油说了这么多,以往知道苏明润经济之能,但是却没有想到他已经能到了这种程度。
    这已经不是懵懂的经济意识,而是经济理论,难怪这娃十几年来每到一地,那一地就立刻兴旺发达,焕发出无穷活力,现在看来,和他这套理论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进而抽取出理论,然后以理论指导实践。这样的能臣,已经不是薛向,张方平这些在经济上卓有声望的大臣可望其项背!
    如今看来,南海四郡的巨大利益,压根就不是苏油遇到事情临时发挥,也不是运气逆天捡了个大漏,只怕是有计划,有预谋,有步骤,有目的地一步步悄然布子,最后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大业。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相比这个能力,刚刚那本账册的令自己胆战心惊的数字,屁都不是!
    这个容止彬彬的年轻重臣,胸中竟然有着包罗天地的经纬!
    王克臣立刻拱手:“明润这番理论,当立即向陛下奏明,这个理论相比王相公那一套,高下不啻天壤!我也会入宫向陛下推荐,你应当是我大宋下一任三司使的人选!”
    苏油不禁苦笑,那是你没有见着我的其它条陈!
    嘴上却谦虚道:“条陈我自然是会上的,多谢王公看重了,不过我想陛下那里自有主张。”
    这时候码头上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哭哭啼啼,似乎非常的悲苦,有些老人还在责骂。
    押送他们的衙役似乎也非常生气,也难怪,大冬月里还要随他们出京跑长差,这个年注定是没法在汴京过了,态度自然好不到那里去。
    三个家主也垂头丧气,无论家人衙役如何责骂,也如同斗败的鹌鹑那般,不还嘴不吭声。
    这情形吸引到了王克臣的注意:“冬月里还要发遣犯官?这大理寺也太不地道了,这是判决之后立命押解不得迁延啊……”
    却见到苏油已然躲到了厚厚的窗帘后面,突然醒悟过来:“舒亶他们?”
    苏油在窗帘后摊着手耸了耸肩膀:“要是见到我在这里,只怕他们还要认为我是在示威,笑话他们的凄惨来着。”
    王克臣横了苏油一眼:“君子虽然坦荡荡,可说到底还是怕小人长戚戚啊。”
    苏油满脸通红:“虽然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可总没必要让别人误会是吧?”
    王克臣伸手指着苏油,呵呵笑道:“你呀你呀,谨慎得都过了头了。”
    ……
    李定的心中,这一刻比漫天飞舞的雪花还要冰凉。
    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幼受教于王安石,后来考中进士,受孙觉推荐,入朝后恰逢恩师作相,前途可以说一片光明。
    为了将自己放到御史的位置上,恩师不惜打破选人不得除谏官的常规,为自己争取,结果引来了保守派群臣围攻。
    那一次恩师大杀四方,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御史陈荐、林旦、薛昌朝皆罢,而自己到底成了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
    接着又遭到曾公亮的狙击,恩师迫于压力,将自己改任,改为崇政殿说书,紧跟着一路提拔——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直舍人院同判太常寺、集贤殿修撰。
    恩师去后,新党分裂,自己的仕途一度变得渺茫,陛下改年元丰之后,日渐独断,多用旧人,自己在蔡确去后,捞到了那个非常重要的仕途关键位置——拜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知制诰,为御史中丞。
    再进一步,就会和自己的前任蔡确一样,成为参政,进入机衡!
    何正臣弹劾大苏的奏章,让他看到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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