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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98节

    苏油取来保护灯头的细金属网罩,罩在纱网罩外,点灯工作总算是最后完成了。
    抬起头来,整个屋子已经明如白昼,连老头脸上的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清清楚楚的,还有老头一脸撞鬼的表情,和抖得跟活过来一样的白胡子:“这……明润你这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亮堂?”
    苏油对照明效果非常满意:“这叫酒精汽灯,这个只是小型的,如果有大型的,两盏灯就能照亮一座大戏台。”
    说完对这灯还有些不满意:“要是外边再有个琉璃灯罩,那就完美了。好了,灯点上了,今天一天都没看书,赶紧补上。”
    老头也乐呵呵地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来:“拼个桌拼个桌……我说明润呐,这东西搞两个大的,挂学宫明堂里,是不是士子们晚上也可以继续学习了?”
    苏油点头:“理论上是如此,不过这灯所用的酒精,一瓶相当于两瓶永春露。我们这小灯,一晚上能耗去半瓶,也就是,唔,三四贯吧。”
    “如果要照亮学宫大堂,两盏大灯,一夜的照明费差不多得十二贯。”
    “还有汽灯灯头的石棉纱罩,在汽灯熄灭和冷却后,会成为白色灰烬,只要用手轻轻一捏,纱罩就化为齑粉而脱落。再次使用,必须重新换上新纱罩。”
    “火浣布您肯定听说过,这石棉纱罩,与火浣布同一材料,还要经过挑选处理,做工也更细。因此成本比火浣布更高,一个纱罩,怎么也得五百钱。”
    “而且大型汽灯容易引发火灾,因此学宫明堂要用它,整个建筑必须进行防火处理。要用水玻璃溶剂作为防火涂料,将木头结构重新涂刷。那东西现在在盐井上供不应求,市面上还没有销售,成本也颇高。”
    “你要是能让江卿世家答应出这些钱的话,技术上一点难度都没有的。”
    老头都差点吓哭了:“这小灯一晚上烧掉四贯?!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有钱……”
    开什么玩笑!真来两盏大的,一天就是十三贯照明费!一万三千钱!几乎学宫一半学生一日的耗用!
    苏油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嘛,这话其实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先有了黄金屋,才敢读书。我江卿子弟,在读书上的花用,从来是不计本钱的。四贯钱换来比别人每天多两个时辰的白昼,这是多划算的事情啊……”
    老头赶紧坐下来:“抓紧抓紧,这每时每刻都是钱啊……”
    不一会儿,就见唐淹也捧着几本书进来:“就知道你们在读书,这东西简直是我们读书人的神器啊,龙老我来拼个桌……”
    接下来就是学习了,唐淹还给苏油指出了明天的内容,开始预习,小灶辅导。
    有问题尽管问,苏油现在的儒学水平,差不多相当于小白,所问的问题一般另外两人早就思考过,基本难不住。
    唐淹本身也有问题要请教龙昌期,两人问答之间,苏油就竖着耳朵偷听,对他们的学问也大是佩服。
    儒学是国学的一个分支,但是每一个儒学大家,绝对也是一专多能的国学大师,没有例外。
    一辈子只泡在十三经里,也不可能泡得出儒学大家的。
    因为这门学问很特殊,它本身是一个网状结构,也是一门综合性学科。
    一个儒学大师,以大宋这时代论,肯定也是历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还是极大可能的哲学家;
    他的理论,常常会引证到天文,地理,道释二教;
    他的研究,甚至涉及医占农工,琴棋书画……
    儒学问题,其实是社会问题;社会问题,从来都是复杂问题。
    因此一个学问丰赡,能够理清脉络,纲举目张的老师,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砥之砺之,教学相长。才是这门学问的进益之道。
    这就是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道理,也是夫子“益者三友”理论中,特别有一个“友多闻”的原因。
    同时这也是士大夫如此重视交游,世家子弟常常一门多杰的关键所在。因为他们不但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学习资料,更多的是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学习方法,学习条件,甚至是学习成本。
    苏油笑眯眯地看着一问一答的两人,感觉就像是掉进了米缸中的老鼠。
    能在一边跟着旁听,还真不是一般的幸福啊……
    百年后,《蜀西杂志》有记载:“龙,唐,苏,尝共读于眉山学宫精舍。人传当是时也,光华满彻,洞如白昼,十丈之外可见纤毫。”
    “此后每夜即现,至油去乃止。”
    “事甚无稽,然故老凿凿,皆谓文华三代,萃聚一堂。由是感发天地,照射贞祥云云。”
    “后数十年,眉山笏缨满路,冠盖如云,科场捷胜,甲第连坊。或以此为发端矣。”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运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学宫之外,江卿世家却没闲着,与官府很快达成了盐井开发新协议。
    新协议的主要内容就是以税带榷,不过这盐税定得极高,政府攫取走了五成利益。
    眉山盐税两监,外加转运司,从直接经营者变成了监督者,职责就是盯死世家,不让他们偷漏税务。
    世家分得五成,然后成立了一个四通商号,通过商号掌握陵井盐的独家经营权。
    与之相应,四通钞行,作为四通商号的分支机构,以陵井地区预产盐量为保证金,发行十五万贯仙井盐钞,用于补充眉山的货币不足。
    除了承兑,钞行还负责担保,小额借贷,抵押等诸多金融业务,这也是宋人早就做老了的。
    私钞面额比会子,交钞小得多,以五,二,一为数,涵盖了从五百文到十文面额,印刷精良,币值硬挺。一经投放,立刻成为眉山地区广受欢迎的日常交换中使用的信用货币。
    为了让产量与发行币值相当,大洪井和五龙井周围,新的井眼紧锣密鼓地开始钻探。
    有了这么多资本,江卿世家开始大肆采购牛马,用来代替不足的人力。
    大部分牛马,二林部从自己部落中调集,还有一部分,来自大理,吐蕃。
    南方商道,一时间马帮的銮铃声不绝于路。
    谁也不会傻到只带牛马,它们背上,一般还有西南货品。
    东西越来越贵重:藤器,铜器,香药,犀象,火浣布,各色南方宝石……
    码头贴出了招工告示,每日工钱二百五十文,管两餐,有宿舍,可带家口,招揽流民隐户,去陵井上工。
    眉山府贴出公文,凡来眉州从事井务者,世家负责清偿所欠负逋,不计利息,分期慢慢归还即可。州府负责安置,一年后视工作成效,入陵井户籍。
    流民,逃户,可以借此机会,重新变成大宋编户齐民。
    这项政策一出台,眉山码头立即成为了叫花子营,拖儿带口的穷苦人家,最远的从夔州一路搭船乞讨而来,沿途络绎不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然而三江河帮,在这次人员转运中,居然充当了一回大善人的角色。
    不是不想欺压,可问题是,搭船的那些人,特么比老子们措大还穷!身上几缕破布,手中一个破碗,这是真刮不出一点油星!
    要不是吃了苏小少爷半年跷脚牛肉,如今有个报答的机会,加上江卿按人头给钱,老子们打死都不会接这趟差事,没得晦气!
    因此汉子们虽然言语粗鲁,行为粗暴,手脚对女客也不干净,可等到到了眉山码头,愣是收获了一堆感谢。
    因为到了眉山码头,好歹这命就算是挣出来了。
    码头义棚,土地庙,所有人手投入到了忙碌的救济活动之中。
    程三大掌柜坐镇码头亲自指挥,看着衣裳褴褛的人群和忙得额头见汗的八娘二十七娘,一直不停摇头:“作孽哟,我大宋的苦人怎么还有这么多……”
    县丞也在旁边摇头,拿笔管敲着身前的本子:“平日里依附于豪强,一旦出事,这帮人便离死不远了。你看,这户人家,负逋五百二十文而已,就被逼得举家逃亡。惨,真的惨……”
    身周几个牙行的人,立刻谄媚地恭维着两个大善人,他们充当合同里中人的角色,签一份文书,就有一份钱拿。
    程三说道:“五百文,不就眉山城两天的工钱?”
    县丞摇头:“这是农户,老程你当其余地方,需要这么多的人工?五百文就是近一石稻谷。赤贫之家,粥菜度日,你想他们拿得出近百斤的存粮?”
    程三摇头:“还是张公仁德啊,而且通达民情。负逋超过一贯的,只以一贯为顶格。”
    县丞翻着白眼:“老程你以为这样胥吏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各州县的官司有得打,他们肯定会虚增虚报。”
    程三笑道:“虚报就虚报呗,张公说了,负逋过多,说明治下哀鸿遍野,那就要影响考绩,三年内不得迁转。前程和贪索,只能选一样。”
    县丞哈哈大笑:“还有隐户问题,以及好几年前逃散的流民,如今也是他们头上悬着的一把刀。意思很明白,这是给大家一个擦屁股的机会,该清账的赶紧清账。”
    “损失那些丁口,立马可以用隐户顶上去,丁税田赋,平时终高不过地里的产出。你瞧着吧,总之好处落不到别人手里。”
    程三说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吧,拉扯着过得去就可以了。学士要的是政绩,是各地欠逋和逃民隐户的口子变小,不是为了整顿官场。因此底下的州县,怕是都要感恩戴德呢。”
    县丞啧啧连声:“所以人家能做到计相,直学士呢!老程你我却只能坐在码头晒这太阳!”
    又一船移民到了,两人停下闲聊,坐直身子,等待新一轮的登记。
    如今已经是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移民数量这几天达到了一个峰值。
    一船人下来,以家庭为单位,各领一身粗麻短衫,先去冲凉水澡,洗干净换上衣服,去大棚领一碗牛骨汤泡饭,吃过后过来依次登记。
    这船上有一个近三十的书生,别人洗漱完毕都换上了新衣,就他还是穿着自己的破旧幱衫。
    坐在码头石阶之上,书生捧着大碗,眼泪便掉落在碗中。
    一个女子抱着小孩,看样子是他妻儿。
    程三便对他招手:“那边那汉子,对,穿袍子的那个,就是说你,过来。”
    书生赶紧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服,过来对程三和县丞拱手施礼:“学生见过两位恩公。”
    程三挥手:“我不是什么恩公,恩公是世家几位老爷,你是读书人?”
    汉子拱手道:“学生惭愧,读过几年,羞没祖宗。”
    程三问道:“为何不换上新衣?”
    汉子躬身:“学生幼受圣人之教,因此不想改了襕衫。”
    程三不禁摇头:“固执了。不过你既有此志,也由得你。”
    县丞将书册转了过去:“这段,念念。”
    汉子将书册接过念道:“兹有泸州人氏黄有田,并妻黄张氏,一子四岁共计三口。四月丙申日至眉。言去岁水溢无收,所欠租赋合谷一石三升,惶恐无计,举家逃逸。今愿弃田偿逋,另籍眉山,断无再悔。”
    县丞点头:“你是何方人士?既然是读书人,如何也加入了欠逃队伍之中?”
    汉子满面羞惭:“学生痛事,实不忍言。”
    县丞说道:“要在我眉山落籍,须得身家清白。你如果不说,我们不能收你。”
    那汉子拱手道:“学生李运,淯井人士,身家清白。同行还有几个盐户,可以为学生担保。”
    县丞点头道:“如此倒也可行,你可有积欠?”
    那汉子说道:“学生没有积欠,只想在眉山寻一门生计,重新开始生活而已。”
    县丞说道:“那你先去吃饭吧,吃过饭再带着担保的几户人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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