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曹家渡。
一个身穿淡粉色袄子,黑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行走在古老的弄堂里。
曹家渡的弄堂是性感的,有着肌肤相亲的温情,有着触手可及的凉和暖。
每一处都透着人间最重的私心,这私心流露出来就是烟火人气。
孩童们在里弄里奔跑着,嬉戏着。没有华丽的衣裳,没有精美的玩具,却有着最真最甜的笑容。
老人们坐在弄堂口晒着太阳,手里捧着小手炉。
身穿工服的女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男人们赤裸上身,无论是褂子还是工服都被随意地搭在肩头。
女人们,男人们端着木盆,穿着拖鞋排着长队等待在澡堂外,等待着一天的沐浴。
理发店的门口聚集了许多老者,老者们的面庞上皆带着安然的神情。
小贩们肩挑青菜穿梭在里弄里,货郎们起劲摇晃着拨浪鼓大叫着“洋货啊——”
里弄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招贴画,有卖清凉油的,有卖女士胭脂的,也有卖专治花柳病的神药的。每一幅招贴画都毫无例外的画着身穿旗袍的女人,女人必然扭捏着露出白皙的大腿。
茶楼,酒肆,客栈,甚至是卖汤包的小摊子都是这样井然有序,一切是这样温和,让人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和煦。
眼前是一座白色的三层洋楼,这栋白色洋楼是整个曹家渡最豪华最新的楼。
大理石的门柱上镶嵌着一个古铜色的小牌子,小牌子上书几个字“曹公馆”。
在这栋三层洋楼的天台上,一个身穿黑色镂空旗袍的女人安逸地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
三个金光闪闪的大戒指给女人平添了几分土豪之气。
女人身后站立着二十多个身穿白色褂子的粗壮的男人,每个男人的眉眼间都是最真的臣服。
女人一手拿着长长的烟袋锅,一手举着一杯红色的葡萄酒,阳光下,那杯红色葡萄酒透着迷人的光泽。
孟水芸抬头看着这个曹家渡的实际统治者,这个被人称呼为“黄姑”的女人,为何心底会对这个女人有着莫名的心疼之情?
黄书芬举起酒杯冲孟水芸点了点头,这个骂功了得的女人的嘴角的笑却有几分苦涩。
孟水芸正要低头前行,几辆黑色汽车疾驰而来。
十几个黑衣人呼啸着从车里钻了出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面色阴冷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女子扫了孟水芸一眼,转身走向那两扇铜制大门。
站在大门前的几个身穿黑色西服的人正要阻止,女子猛然抬手,一把枪抵在一人的头上,呵斥道“我曹十花回自己家还要你们这帮狗奴才同意?”
黄书芬站在三层洋楼的楼顶大声道“让她进来——”
众人呼啦啦地涌了进去。
孟水芸骇然地停住了脚步。
从翠荣的嘴里,孟水芸已然知道这黄书芬就是曹家渡最大帮派曹家帮的大当家的,而这个戴墨镜的女子曹十花就是曹家帮的老帮主曹唯汉的唯一女儿。
曹家渡住着大量流民,这些从四面八方涌入上海的流民成了上海各类工厂主要的工人来源。
曹唯汉家世代在曹家渡做弄堂,收取房租,地租。
与其他包租公不同,曹唯汉为人极具江湖义气,又对穷人有着天然的同情心,因此越来越多的流民投奔到此,曹唯汉尽力给每人一张席子,一口饭。
久而久之,曹家渡形成了以曹唯汉为首的曹家帮。与其他帮派不同,曹家帮从不扰民,更不干惹人愤恨的事情,深得穷苦百姓的热爱。
居住在曹家渡的人分布在上海各类工厂中,其中尤其以日本人的工厂为多。
工人们与工厂主时有纠纷,时有矛盾。上海爆发过的几次罢工中,曹家渡的人多有出现。
各类工厂主,尤其是日本人的工厂多次派人来笼络曹唯汉,希望曹唯汉成为工厂主的代表,以帮助工厂方面镇压,监视工人们,曹唯汉严词拒绝。
曹唯汉逐渐成为各类工厂主,尤其是日本人的眼中钉。
就在八个月前,有曹家渡的工人在日本人的工厂中因工死亡,工厂方草草掩埋,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和抚恤,这激怒了工人们。
工人们与日本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巡警房扣押了大量工人。
曹唯汉出面与日本人谈判,为不进一步激化矛盾,工人们被释放。
第二日,人们发现曹唯汉死在黄浦江里,身中百枪。
曹家渡的人被激怒,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黄书芬,曹唯汉的继室,遗霜,力排众议,压制了这场即将爆发的怒火。
曹唯汉的死如同静寂的河流,没有多少浪花。
黄书芬这个很少在人前露面的女人迅速成为曹家帮的帮主,她每日里拿着曹唯汉留下的长长的烟袋锅在里弄里穿梭。
人们渐渐喜欢上这个风风火火,骂骂咧咧的女人。
比之曹唯汉,她没有更多的大义凛然,却有着更多的体己体人。
她严禁日本人的工厂在曹家渡招工,任何人如果进入日本人的工厂做工,会立即被丢出曹家渡。
每一户住进曹家渡的人家都会得到黄书芬的关注和照顾,黄书芬最痛恨懒人,凡是男人不做工者,多则两月,少则一月便会被丢出曹家渡。
对于女人,黄书芬则更为宽容和体贴。
随着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曹家渡,黄书芬愈发感觉到力不从心。她本是一个吴侬软语的女子,生生被推到这个大帮派的舞台上,每日将自己武装成一个刁蛮之相的女人。
尽管这个女人得了曹家渡的每一个人的喜爱和佩服,却始终得不到一个人的原谅和理解。
曹十花,曹唯汉和前妻的女儿,曹十花的母亲离奇病故,坊间传言是黄书芬下的毒手。
曹十花痛恨这个在自己母亲病故的第二个月就进入曹家的女人。
曹唯汉的被刺身亡,黄书芬的快速上位终于让这个二十岁的女子爆发了。
曹十花带人多次搅扰黄书芬和曹家渡,但都被黄书芬制止了。
忽然一声枪响,孟水芸骇然地回头望去。
曹十花带着人从曹公馆里冲了出来,曹十花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十几辆汽车一溜烟的开走了。
这一枪让整个曹家渡的人朝曹公馆跑来。
空旷的三层洋楼的平台看不见一个人影。
众人焦急,有人大喊着“黄姑——”
有人落泪,有人唉声叹气。
人山人海中,一个人挤到孟水芸身边,道“水芸,我终于找到你了。上次你不告诉我地址,我这不也寻来了?”
来人是卢筱嘉。
忽然人们爆发出惊喜的呼声。
孟水芸抬头望去,一个身穿黑色镂空旗袍的女人走上三层洋楼的顶楼,女人缓缓坐到藤椅上。
有人弯腰将那长长的烟袋锅里的烟丝点燃。
女人横眉立目地朝众人吼道“都是一帮下作的小八腊子,还不滚去做事?不要吃饭?不要养老婆?我黄书芬不是菩萨,哪一个不交房租地租,就彻底给我滚蛋。”
众人惊喜地涌出泪水,女人们更是捂住嘴巴低声哭泣。
众人散去。
卢筱嘉看着那个遥远地,坐在顶楼的女人,道“她受伤了,她的右胳膊中弹了。”
孟水芸吃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卢筱嘉低头看着这个温婉的女子,道“因为她和你一样都是容易受伤的女人。”
空旷的场地上只站着卢筱嘉和孟水芸。
黄书芬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跄地朝楼下走去。
孟水芸看着这个表面刚强,内心柔弱的女人的背影,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这个骂功了得的女子对曹家渡人的意义。
几日前相遇时,卢筱嘉曾提出赠送孟水芸一套宅子,让众人搬过去居住,被孟水芸拒绝了。
卢筱嘉说要寻几位医术精湛的医生救治孟水芸的手,也被孟水芸拒绝了。
卢筱嘉气愤地说要去找林桐卓算账,被孟水芸严厉制止了。孟水芸说这是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
黄书芬的背影消失了,孟水芸低下头哀伤地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卢筱嘉不发一言地跟在她的身后。
路灯下,两个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不知走了多久,卢筱嘉突然大喊道“水芸,不要再自怨自艾了,没有人因为你的手会觉得你是个拖累,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手觉得你不再美丽,既然你选择了林桐卓,你就该相信他,你更应该相信你自己。”
见孟水芸依旧低着头哀伤地前行,卢筱嘉猛然抓住孟水芸的两只胳膊,大吼道“那个总是浮现着自信笑容的孟水芸哪里去了?无论是林桐卓,还是我,我们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手,你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自信些?你究竟怕什么?”
孟水芸的眼泪流了出来,乞求道“求您,放手。”
卢筱嘉心疼地看着这个小女子,缓缓地松开了双手。
孟水芸用袖子将眼泪擦干,继续朝前走去。
卢筱嘉看着孟水芸的背影,流着眼泪,大吼道“孟水芸,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恨你,为什么你会是这样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你的刚强,你的自信都哪里去了?”
孟水芸停住了脚步,肩膀兀自抖动着。
卢筱嘉心疼地捂住胸口,大声道“你不敢去见林桐卓,你不想让人去寻他来,真相只有一个,你害怕,你害怕失去他,你太爱他了——
既然这么爱着他,为什么不和他相守?
你这个样子只会让人更心痛。你太自私了,你为了不让自己的心受伤,却让林桐卓做着无情的人。”
落雨了。
浑身湿漉漉的卢筱嘉用手指着孟水芸的背影,大吼道“你自私,你太自私了,你这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孟水芸心痛地捂住胸口,道“如果是朋友,就不要继续说了。”
卢筱嘉愤恨地脱掉上衣,狠狠摔在地上,道“我卢筱嘉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是个懦夫,你连自己都不能正视,如何会对朋友付出一切?我恨你,是我错看了你,我的孟水芸死了。那个自信的孟水芸死了。”
孟水芸没有想到一直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卢筱嘉会说出这样的话,直刺自己的内心。
她从没有感觉到如此心痛。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直戳我的真心?”
这个哀伤的女子哭泣着在落雨中奔跑而去。
想到孟水芸的双手,卢筱嘉心痛地跌坐在地上。
在这个都督府第一大少爷的心里,孟水芸就是深山幽谷里最美最真的一朵兰花。
踏遍了万水千山,终于寻到这样一朵高洁,散发着淡淡清香之气的兰中仙品。
即使不能拥有,但他希望能够远观。
折了枝条的兰花让他的心无比疼痛,他是如此无力。
卢筱嘉站起身来,浑身湿漉漉地转身朝另一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是如此颓然,失望,落寞。
远远的一栋白色洋楼里,一个女人默默看着这一切。
女人的右胳膊绑着绷带,鲜血从纱布里渗了出来。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容易受伤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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