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姑娘没能料到回南京头一天就撞上了微服渡江的朱持晖,自然也控制不了后头的事——半旧的八仙桌上顺次坐着她、李泽、白休怨、袁虎并朱持晖。白君担心饭菜简陋,特意去街上打了一壶米酒;小秦王半眯着眼睛,似在端详酒壶的纹理与桌上的雕花;袁虎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他当然瞧得出来殿下动了杀心,可他们姐弟间的官司与他什么相干?因此只作不知,拿筷子挟花生逗小哥儿玩——李泽渐渐长开了,轮廓分明,很有点朱颜的底子,不过五官更加秀气柔和,当是随了生父王仪宾。他一向人小鬼大,看看‘舅舅’再看看爹爹,又有点好奇不过地瞄了一眼总和他说话的可怕伯伯,好容易觑着空儿,借喝汤的功夫问妈妈:“为什么舅舅长得不一样了?”
李九差点没给他呛到:“……这是另一个舅舅。”
他掰着指头理了一会儿才理清爽,瞪着眼睛往她身边又靠了靠:“一共有几个舅舅啊?”
这要是细究起来,至少也能凑两桌马吊吧?国朝繁衍至今,与朱颜平辈的宗室没有五十也有一百,就是此时零落四散,不知下落。李持盈喂完最后一口汤,把小碗放下:“现在只有两个,后头如果再有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小孩儿的肚子能有多大?半碗蒸鸡蛋又半碗榨菜汤下去就差不多了,李泽下桌后气氛愈加尴尬,几个男人谁也不肯先开口,李持盈只得挺着肚子道:“天色不早了,润哥儿也见过了,用过晚饭就赶紧回去吧,虽说不设宵禁,还是小心为上。”
朱持晖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烛火昏映下似笑非笑:“这才多早晚,姐姐就急着赶我们走了?”
南京城的驿馆不比北京的万象馆,里外不曾通电,话音刚落,几簇火苗便应声闪了一闪。
李持盈的背上顿时冒出一片鸡皮疙瘩,这是重逢以来朱持晖第一次唤她作‘姐姐’,小时候这么喊多半是揶揄,今时今日她却实实在在的听出了怒意。
不等她开口说话,白休怨抬头对上了朱某人的眼神,也回以一笑:“她身子渐重,不能操劳,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一样。”
“这位想必就是大姐夫了?”
她听出他动了真火,起身忙道:“我送你。”
湿冷刺骨的晚风一吹,两颗因重逢而发昏的大脑齐齐得到了降温,朱持晖因不能久待,清清喉咙便要赶她回去:“天气冷,万一着凉岂不是我的罪过。”
他的脸还僵着,李持盈犹豫片刻,想解释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不能说是白休怨强占了她?单看他们俩的脸,谁强占谁还不好说呢;可要说她与白君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这个那个,又似乎还差了一些儿,她对他的那点隐约的愧疚就来源于此,她没有喜欢他到不顾一切、愿意为了他舍弃原则的地步,这一点即便她不说,日子久了,晖哥儿一样能察觉出端倪。
“……公主本来就可以养面首,我也不养多,一个二个算不得很过分吧。”思来想去,她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头尾不顾的狡辩。
下一秒小秦王就被气笑了:“午后不是还说不要吗?再说成了亲的公主才得养面首,谁待字闺中就养面首的!”
火气不能勾,一勾就全上来了,他想到姓白的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你身边打转?!”
模样确实不错,连他自己并从前那个商人子皆不能及,可男人建功立业难道靠的是脸?又不是街头卖笑的小倌儿!
一想到他的那双脏手曾经碰过她的脸、她的脖子……他恨不得将之凌迟车裂、五马分尸。
“这几年他帮了我良多,几次舍命救我,不是他我且没命站在这里。”李九挺着大肚子,努力伸手够了够他的衣袖,“再一则,他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待润哥儿也掏心掏肺,怎么配不上在我身边晃?”
大冬天的,下午才下过雪,朱持晖唯恐她冻着,哼了一声握住她的手:“算了算了,先生下来再说。”
怀都怀上了,不顾她的安危强行落胎怕是要留下病根,他再恼恨,不愿意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再说此时二嫁叁嫁的妇人娘子多了去了,等他腾出手来,还怕收拾不了一个无名小卒?
天都城的夜晚比北方热闹许多,尤其城内,相较别处和平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随处可见打闹欢笑的儿童,以及一群群一簇簇下值吃饭、上值换班的工人。李持盈与他手牵着手,鸭汤馄饨、红薯汤圆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一瞬间她居然有些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又下雪了!”
“哈哈哈哈!是雪!是雪呀!”
小孩子们惊喜地大叫,李吃盈亦仰头呼出一口白气:“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是个好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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