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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一日不见兮

    今日是十五,按例外命妇都要来宫中向王后请安。如今宫中唯有韵贵妃位份最高,家世又那样显赫,外命妇入宫,自都去了栖纭殿。韵贵妃早早准备了香茶甜品,一群人请过安后都围着她说话。韵贵妃凤眸善睐,一如从前的婉约优雅。模样虽不是最美,可就算这满殿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凤仪万千。

    她总是淡笑着,只是看得久了,又开始觉得那一成不变的笑容阴测测的渗人的很。仿佛是戴了个僵硬的面具,眼神笑意都是无神的,只在嘴角镌刻了两道浅淡的弧度。

    许是说的累的,韵贵妃扶着额头斜靠在软枕上,微露了两分疲意。有眼尖的命妇见了,忙起身施礼。推说入宫的时辰已到,也就不便久留了。

    韵贵妃含笑应了,恰巧殿外有内监来报,太师已经候在了殿外,不知娘娘是否现在召见?

    外臣本不许进后宫,不过是因着大王厚宠。特意允了太师每月十五来一次后宫,和韵贵妃父女暂聚。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告礼,端正而去。待她们一走,韵贵妃才露了两分疲意来。身侧的采容为她按着额头两侧,“娘娘定是累了,奴婢服侍您去更衣吧。”

    韵贵妃摇头,淡淡挥了她的手,“现在还没得喘气的机会……随本宫去内阁,其他人都下去吧。”

    采容刚扶了她去内阁,太师后脚就到了。脚才沾了地,就听得一声哭吟道:“义父。”

    傅太师一听这声音,无名之火顿生,暂时还是只能放缓了脸,“怎地跪在地上,还不起来。”

    程楚君红着眼眶,啼哭道:“君儿知道义父今日会进宫,才特意求了傅姐姐来见义父一面。义父,你一定要替君儿做主啊!”

    她拿出绢子拭泪,“从进宫的第一日起,君儿就时刻谨记义父的话,如今获了封号,也总在贵人一位了。可是君儿还未得宠时就被淑妃那个贱妇所害,如今她还处处跟我作对,总缠着大王不放。现在大王十日有八日都是去她的景仪宫,根本来我宫里。再这样下去,大王早晚会忘了君儿的。”

    她哭的伤心,抬头间脖上一道红痕惊心触目。傅太师倏变了颜色,“就算如此,你也不能不顾及自身。你父亲在宫外听了这消息,急的差点就晕过去。可惜他不能进宫,否则早就冲过来看你了。”

    “嫔妃自戕是大罪,你不顾及自己不要紧,可别忘了你现在跟傅程两家都有关系。今次是大王懒得跟你计较,你不好好修持自身,还再三的胡闹,是不是要我傅家都跟你陪葬!”韵贵妃把茶盏重重一放,字字泠然,“你真以为是淑妃害得你失宠?大王向来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恃宠而骄,你该好好从自身找找毛病!”

    程楚君正哭的伤心,想也不想就辩道:“明明是淑妃那个贱妇害我……”

    “你现在是宫嫔,当初教仪姑姑没教你规矩吗!她是妃子,你只是个贵人,当着本宫的面就敢这样大胆。你若真有胆子,就去大王面前亲自请大王治罪,不要来本宫宫里哭哭啼啼,坏了我宫里的清净!”

    程楚君顿时面涨的红紫,骤然尖声,“你要明哲保身也就罢了,还不许我找义父想主意吗!傅姐姐,从进宫到现在你何曾帮过我!我知道,就是因为大王专宠过我一段时间,你心里不快活。如今见我被冷落,你更要故意奚落。谁不知你这个贵妃不过是个空头衔,大王何曾宠过你,不过是拿你当个摆设。”

    “君儿!”傅太师喝道:“你傅姐姐说的对,都是怎幺学的规矩,这是你能说的话吗!”

    程楚君咬住唇,她向来便是这样的性子,话已经说出口就再无转弯的余地。何况她本就怨着韵贵妃,这会子服软更是不可能。

    韵贵妃倒也不恼,她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父亲当她只是今天开始放肆的吗?当初还私自把本宫身边的女官关去暴室拷打,险害了一条性命。本宫念着她初承宠不想与她计算。如今她的心性倒越发大了,这主意又打到了淑妃的头上。”她冷笑一声,“许再过几年,就该轮到本宫了。”

    果然傅太师脸色一冷,“还有这种事!”前段时间看着程楚君如此受宠,他终也能暂时安心。后宫中一位贵妃,再有一位宠妃,完全合了他的筹谋。可到了今日才知道这里面有这样多的曲折。他一看程楚君的美艳脸蛋,少不得迂回道:“你也别哭了,你的事义父自然放在心上。先回去把伤养好。只是记得,再不能做这样的傻事了。”

    程楚君哭着点头,一看韵贵妃不为所动的样子更是心生怨怼。低下头哽咽的梨花带雨,“义父,你一定要帮帮君儿。”说完已奔了出去。

    听她哭到了现在,傅太师也觉得头疼,“你何必疾言厉色,她年纪小不懂规矩,你该好好教她才是。大王已经在防着为父了,若你们姐妹都不相互扶持,将来傅家还能靠谁!”

    提到“傅家”,韵贵妃的神色才稍有好转,仍是不松口,“只要警醒自身,傅家有一位太师,还有一位贵妃,定能在朝中屹立不倒,何必再做这些多余的事。否则反而弄巧成拙,真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父亲你又有什幺办法呢!”

    傅太师却不以为意,“大王想压制我们傅家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朝政上他处处防着我,为父自然要想别的法子。若是你能多替为父筹谋,为父又何必去找宁郡公搭线。”说到这他满是感怀的叹了一声,“从前你也是很为自己打算的,可如今怎幺变成了这样的淡薄性子?若是因为那什幺太子,现下他也被逐出宫了,你又是贵妃,是该为自己努力一下。你可以不在意恩宠,可总要为我傅氏满门打算。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他将来也是要……”

    “父亲。”韵贵妃泠泠然打断了他的话,“外臣入宫本就是大王额外的恩宠。宫嫔和外臣互传消息,父亲该知道这是什幺样的罪名。何况本宫现在是贵妃,一旦有所触犯,罪责是普通妃嫔的数倍。父亲若想陷本宫于不义,尽管再说下去,本宫稍后就会去向大王请罪。”

    “你这孩子……”傅太师面上的肌肉一抽,气道:“你就真的要弃傅家于不顾了!”看她根本不为所动的样子,他猛地一掌拍在扶手椅上,“你不愿意听,为父却不得不说。你不为傅家打算,那你自己呢?你入宫的时间也不短了,位份又这样尊贵。若是能怀上帝裔,再生下一位王嗣,你的终身也有依靠了。”

    韵贵妃如受重击,面上迅速蔓上一层浓雾重的凝伤。她袖下的两手紧紧握着,长长的指甲在手心里握出深长的一个个红印,整个人似被被冷雨击打过的新蕊,瑟瑟轻颤。她连太师是何时告辞的也未发现。子嗣,子嗣……她又何尝不想,她如何不想。她也想有梦熊之兆,但不是为了傅家,不是为什幺倒灶的地位。只是因为他,为他生下他们的孩子……她阖紧双目,密长的睫毛在暗忧的脸上印上一层如鸦翼的轻影。程楚君的话虽难听,却是说到了心里。她这一生,真就如此了吗?

    “采容。”她向外唤道,立刻就有人走进了暖阁,“娘娘有什幺吩咐?”

    “大王近日都宿在哪个宫里?”

    采容蹙眉想了一会,“似乎是景仪宫。”

    韵贵妃惊讶,“又是淑妃?”

    “是一位杨姓小主。”采容纠正道:“娘娘大概不记得,这位小主的家世并不起眼,姿色也只能算得上清丽。不过性子非常柔婉。大王也就这些日子才召幸的多了些。”她又加了一句,“娘娘别担心,后宫不平,大王才会想着择个安静的人侍寝。奴婢冷眼瞧着,大王对那杨小主也不是多宠。也就晋了才人,赏赐更是一般。”

    韵贵妃点了点头,目光已经恢复了清净如水,“替我挑些好的珠饰给那才人送去,别太冷落了这位新宠。”

    “奴婢这就去办。”

    夜间尚寝房传了旨意,又是景仪宫的杨卿茹侍寝。凌昊亲去了景仪宫,寝殿中燃了数枝儿臂粗的河阳烛。点得明亮的烛光中,杨卿茹侧身而坐,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她身板笔直,握着笔利落的书写,满腹心思都填在了笔墨上。

    凌昊坐在她身侧,将她一笔一划书写的认真姿态都深深刻进了眼里。她身姿荏弱,性子又清淡安静。在这满宫的碧影娇俏中,她似是一抹清菊。且只有坐在她的身侧,看着她投在半边阴影的烛光里,握着笔认真书写的样子。看得久了,真的是有三分,或者五分相像……

    龙慕也总爱誊写诗词,尚书房里他处理文书,龙慕或捧一本书在看,或者习着字帖。他只要一抬头总能看到龙慕的侧影。直消他忍不住了,试尽百宝把龙慕哄到他怀里,急切而贪婪的抚进他的衣中……

    杨卿茹笑着放下笔,转身看到凌昊眼中绽出的温柔。他似是看着她,可那目光却穿透到了何处。她欠身道:“大王,请您过目。”

    凌昊回过神来,眸中又恢复如常。他接过杨卿茹递上的羊皮纸,秀美的字迹写尽相思离意。杨卿茹轻声道:“大王要嫔妾誊写相思之句,嫔妾亦有感触。纵然两地分离,可只要两个人心在一处,哪怕是天涯海角又有何惧。只要心在一处,那便就如一个人一般。”她轻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岸。”

    凌昊向来不喜这些小儿心肠的情长意短,以他的男儿硬肠,说一百句还不如付诸行动。可今日念来只觉口齿生香,隽永清宜。难怪龙慕会喜欢。

    日日思君,慰我彷徨……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爱妻,本王也是和你一样的心思。

    他郑重的将每个字都默念了一遍,“写的甚好。”说完便起身离开,杨卿茹送他出了寝殿。再回身时终于敢活动一下已经写的酸麻的手腕。那笔是以硬玉制成,握得手中都是一片硬然的冷意。她迅速收了几本书,心里也是明白了然,“太子哥哥,妹妹可以不在乎自身,但一定要为母家筹谋。这几日斗胆借一借太子哥哥的光辉,只要能为自身谋得三分流连,也算是满门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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