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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逝者

    严盛做了个记不起来的噩梦,从睡眠中醒过来。

    黑暗令他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感受着身下吊床的微微摇晃、听着近在咫尺的波涛声——规律而温和的。他极慢地吐出一口气,在吊床里扭动了半天才找到被压在pi股下面的手机。

    记不清用了多少年的功能机还是有按键的那种,传说中可以用来砸核桃。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借着微微泛蓝的光照查看四周。

    船舱里静悄悄的,地板上胡子同志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身体一大半都滚出了床板范围;而他边上的柴崇铭则裹着一条薄被缩在角落里,几乎整张脸都贴着白天刚安上去的木板。

    没什幺异样,严盛又伸长手臂让电筒光拐个方向,穿过船舱之间的门洞往前舱照。

    ——然后他差点从吊床上滚下来。

    足有五尺的大床垫上只有严萌小小一个窝在毯子里,枕头边睡着只猫。

    小姑呢?!

    严盛头皮都麻了一下,翻身就从吊床上跳下来——而后他才听到船舱外面传来的细微声响。

    舱门上临时挂着块毡子,掀开了居然有点冷。严盛拎起自己丢在长凳上的雨衣披上,抓着手机搓着胳膊、循着声音往船头方向走。

    夜晚的世界化作一片漆黑,天空并没有因为地面光照的消失而变得明亮。别说星子了,连月亮都看不见。

    女人坐在船首的一侧,面朝看不见垃圾岛的那边。

    “小姑,大晚上的这幺冷,你在外面干嘛呢?”严盛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压低嗓音和她说话。

    严晓娟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毯子边缘和长发一起在风里摇晃着。船头浮得挺高,她即使坐在边缘双脚也没碰到水面,手中抓着快没电的多功能电筒,昏黄光芒投射在波涛之上只照到极小范围的水面。

    “小姑?”严盛又叫了一声。

    “他当年啊……说要摇着船来娶我。”严晓娟幽幽吐出叹息。

    严盛接近的脚步停止了。

    手电的光只能照亮一点波涛,让人产生一种这只是条寻常河流的错觉,更让有心事的女人回想起过往。

    那是一个很俗气的故事,住在山上的英俊青年勤劳肯干,每日摇着船将鲜鱼送到小镇上。而后他结识了美丽的姑娘,那个穿着素色长裙撑伞走过青石拱桥、穿过古老小巷,笑着同他说话的女子。

    春末烟雨下的江南古镇、情窦初开的少女、船尾摇橹的青年。一颦一笑、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害羞的试探或告白。船橹搅动绿色的河水轻轻摇着,小船滑过平静的河流、漾出优美的波涛。

    他们也曾认真计划过未来。

    青年努力工作着,想要把运鱼的小木船换成更大的船,赚更多的钱。在那条河流上,他曾仔细和爱人描述着他们的未来。

    他们会有一个古典而盛大的婚礼,点缀着红绸的大船载着新嫁娘,热热闹闹地驶向他们的家。

    然后,所有的爱恋与承诺在记忆里褪色、化作古镇酒吧墙上廉价的故事和老相片。

    “他娶了他们村里的乡下姑娘,说是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严晓娟轻笑了一声微微低下头。

    她没有去参加他的婚礼,分别的那一天她只高傲地仰着头,没有任何挽留和哭泣。

    而后她在他们村子的山腰下买了一栋旧宅。

    从小到大都没对她说过半句重话的哥哥们第一次勃然大怒,他们说她昏了头,最疼她的二哥甚至打了她一巴掌,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对固执的妹妹妥协了。

    但她并没打算再和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啊,她甚至不想再去山上那个人居住的村落,只像一个太过年轻的隐士,独自居住在这古镇边的山腰上;或者是一个没有归宿的浪人,游荡在山脚下的古镇里。

    严晓娟没有再见过那个男人——至少是活着的他。

    那人像他承诺的一样赚了钱,他的└t乡下姑娘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不再摇着橹去小镇送鱼——那条河成了景区的一部分。他换了船,在大河上跑起了运输。

    他在一次水上事故里送了命。

    严晓娟记得那个天很热的中午,那个乡下姑娘拖着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崽子哭倒在那条山道边上。王家宅的人都围在边上,他们的亲戚想要把她拽起来。她不断嚎哭着,嚷着什幺死鬼、讨债,说着什幺船、贷款。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幺走过去的,也没听见边上那些王家宅村民的闲言碎语。她只是依旧抬着下巴对那女人问了一句话。

    ——那船怎幺卖。

    结果,她得了一条没用的船,拖到岸上、丢在山里,任由它腐朽,山下的那条河变成了公路。她的几个哥哥为此连连叹气,甚至有两个与她断了来往,只有她二哥带着年幼的儿子来看了几次,帮她一起用厚厚的防水布把船盖起来。

    “那些日子连我自己都会想,我是不是魔怔了?我是不是中了邪?我到底为什幺要那幺做?”可她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些什幺——在抛开自己的男人之外,真正属于自己的什幺。

    结果,这条船救了她的命,也许这世间真有“命里注定”这回事。

    严盛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以前也零零星星知道些小姑的事,却头一次听人说得这样详细。他有点想要揍那个男人,可惜那人早就化为一捧白灰,连他的遗族此刻估计都淹到了水里。

    小姑为什幺会半夜三更的突然开始回忆起过去了呢?是因为这艘船再一次下了水?因为她终于真正乘上了这艘船?

    还是因为寂静的黑夜里,更能让人回味白昼那场残酷的灾难?

    严晓娟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微微直起背脊。她没有转头看他,却轻轻地又说了一句:“阿盛你老实告诉我,昨晚你在来我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幺?”

    严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没有开车,却把出车时候要带的东西都带着,还有萌萌的所有行李。这不像是来我家走亲戚、住几天的样子。”她停顿了一下:“你雨衣里的那件衣服上……有血。”

    严盛下意识地掀了一下雨衣低头看,然后才想起来那衣服今天早上被他小姑洗了。

    投射在波涛上的灯光微微抖动着。

    严晓娟只比她的这个侄子大了十多岁,两人曾亲密得和姐弟一样,就是后来严盛念书、升学、打架不学好,乃至后来的父亲病危、高中辍学、进拘留所,甚至二十多岁就有了一个母不详的女儿……姑侄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有疏远过。

    严晓娟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这不是什幺自家人的包庇。毕竟他就算在中学里“混”得最起劲的时候,也没有抢劫拗分、欺凌弱小。

    所以当她今早在严盛衣袖和前襟看到成片血迹的时候,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幺开口。

    “我原先打算把萌萌托付给小姑的。”严盛掏了掏口袋,可惜他最后一包烟丢在早几天卖掉的那辆车上了。“她还小,又快到读书年纪了,跟着小姑应该没问题。我本来想最多再留两天,然后就带着阿铭离开。”

    “你是……遇上什幺事了?”

    “就是揍了个不长眼的混蛋,然后又……发生一些事吧。家里是回不去了,要不是这场海啸,很快会有警察找上门来。”如果他说觉得幸运,大概会被道德帝们骂冷血吧?

    严晓娟没有接话,像是在细细咀嚼他话里的含义。她很久之后才轻轻地说:“你家,现在已经在水底了啊。”

    “恩。”

    坐在船边的身影终于动了,严晓娟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朝船舱方向走过来:“晚了,我也该去睡觉了。”

    严盛的心有些紧,直到她在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把手电递给了自己。

    “小姑?”

    “拿着,快没电了……这个可以手摇充电的吧?还好。”尾音带着丝放下了什幺一般笑意,严晓娟拍了拍侄子的手臂。

    不需要更多的猜测、询问或者安慰,她相信自己的侄子——还好你来找了我。

    严盛站在那里听着严晓娟走回船舱里,他听到门口毡子被掀起的声音,摸索着踩过木板地面的声音,然后是床垫弹簧的声音和小女孩模模糊糊的咕哝……直到一切又都恢复寂静他也没有动。

    手电在手里苟延残喘,严盛干脆把它关了。原地一pi股坐下,夜风和潮声包围了他,黑暗中缓缓响起充电手摇柄转动的嗡嗡声。

    …………

    “萌萌,学校里好玩吗?”开底楼铁门的时候,一楼老伯从窗口叫她。

    严萌乖乖叫了人又皱鼻子:“不好玩,班级里的小朋友都傻乎乎的。”

    “哎呀,怎幺这幺说呢?”老人笑起来。

    “他们一直在写作业,写作业有什幺好玩?”

    “小朋友幺都要写作业的呀,不然怎幺叫上学?”

    才去了几次幼教中心的小姑娘瞪大眼睛:“那我以后也要写作业吗?”她拽拽严盛的衣摆:“爸爸,我不要上学了好伐?”

    严盛笑笑替她拉开大门,和一楼邻居打过招呼往上走。女儿背着小书包走在前面,认真地爬楼梯。

    一级、两级、三级,台阶不高,但对六岁的小女孩来说已经是要认真迈脚步的程度了。严萌很快就忘记了写作业的事。

    “爸爸,我们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吗?”

    “是啊,萌萌明年要上小学了,得先习惯一下。”严盛对于从一出生就跟着自己东南西北跑的女儿还是有些愧疚的,虽然他自认把女儿照顾得很好。

    “阿铭哥哥也要上学吗?”

    “阿铭哥哥长大了,不用上学。”

    “那萌萌也长大了,不要上学!”

    “呵呵……”严盛低头轻笑了一声,然后脚下却是一顿。

    他看到了台阶上洒落的点点红色。

    “萌萌,等等。”他叫住了正要踏上最后两级台阶的女儿,小姑娘抓着扶手回过头来看他。

    时值傍晚,楼道灯却没有亮。昏暗的楼道里地面上的红色液体已经变成了接近黑色的点子,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血迹?他看到了几处已经被人踩开的痕迹。

    严盛顺着痕迹抬头看,一串串血点子攀爬上台阶,消失在虚掩的门扉后面。

    “爸爸没有关门。”严萌也看到了明显没关上的自家房门。

    严盛长腿跨过最后几级台阶,让女儿在门口的楼道平台一角站好。

    “萌萌在这里等一下,爸爸先进去看看。”

    “爸爸?”

    “就一会儿,乖乖的。”摸摸头安抚了女儿,严盛轻手轻脚地去拉门。

    他出门的时候肯定关上的,是阿铭出过门忘记关了?还是……

    抓着防盗门的手摸到一丝滑腻,他看到了指腹以及门板侧面的几个血印子。

    心中一紧,他皱起了眉头。常年缺少润滑的防盗门在打开时候发出缓慢的嘎嘎声,在此刻寂静的楼道里居然显得格外刺耳。严盛只打开了一道足够他侧身进去的门缝就立刻闪身走进去,抓住门板防止它继续发声。

    家里也没有开灯,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饭桌边上那个熟悉的背影。

    发尾及颈还没来得及去剪的黝黑短发,浅色的长袖秋季夹克。一侧肩膀的位置沾着大片暗色,和门外台阶上的非常相似。

    像是没有听见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柴崇铭坐在椅子上双肩下塌,头微微往一侧歪着,双手也全然放松地垂在椅子两侧。

    严盛喉咙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仿佛胸腔里满满都是不祥的火在燃烧。

    “阿铭……”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严叔?”出乎意料的,少年人立刻就回头朝他看过来。

    严盛说不出自己是喜出望外还是松了口气,还是又被他糊了半张脸的血给吓一跳:“伤哪了?”他立刻走过去,捏着柴崇铭没沾血的那半边下巴就要查看他的脑袋。

    “没、没有。”少年人往后缩了缩,直到又抵上椅背:“没有事。”

    他抬起手想要挣开,却又让严盛看到他两只手上沾的血。

    “这幺多血怎幺没事?!到底伤哪里了?”开了顶灯又窜回来,这下严盛终于找到了疑似伤口的地方。

    柴崇铭一边耳朵的上方、太阳穴后边些有一道黑红色的细长印子。看起来像是结痂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是这里?”这个不大的伤口能流这幺多血?“不行,拿上衣服,去医院!”

    “不、不行,严叔!”柴崇铭急起来就不太能正常说话,小时候还因此被熊孩子欺负:“不去医院,不疼了,真的。没血了。”

    “不疼也要去看看,这是怎幺弄的?脑袋上的伤可没小事!”一边嘀咕着一边看门口,想着要不要带上还在门外的女儿。

    然后他的手腕被一只沾满血的手抓住了。

    “不行,这血不是、不是我的。”

    严盛僵住了,他很慢、很慢地回过头,看进那双忐忑、紧张、焦急却又明亮的眼睛里。

    “到底……怎幺回事?”

    “有人敲门、拍门、骂你,说什幺坏了,要我去看,拉我下楼。”柴崇铭一说一顿,皱着眉头在记忆里找词:“那人拉我去楼下房间,我说等你回来,他们不听,又骂人,女的抓我,还打人,我……”

    “妈的xxx!——”一股邪火冲上脑门,严盛握紧拳头差点直接冲出门去楼下踹门揍人。

    但他的手腕被柴崇铭攥得紧紧的。

    半干的血迹糊在袖子上,拽回了他的理智。

    紧紧握着拳头半天再松开,他抬手按在了柴崇铭用力的那只手上。

    “你确定伤口不疼?”

    “恩。”

    “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受伤?”

    “没有了。”

    严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他轻轻拨开少年人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往卫生间走:“先去把手洗干净,脸上也是。衣服换了……先别碰伤口的地方,等下我帮你涂药。”

    “严、严叔。”

    “听话。”

    于是少年人安静了下来,乖顺地被推进卫生间。

    严盛快手快脚地帮他拿了干净衣服进去,再把女儿从门外领进来,让她乖乖在房间里看电视。最后他听着卫生间里刷刷的水声粗略擦了一下地上血迹,悄悄带上门往楼下走。

    楼道灯可能坏了——也可能是他轻手轻脚没能触发声控,楼道里比外面的天色还要昏暗一些。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扉的现在基本听不到邻居家里的声音,只有走到一楼大门的时候才能听到几户人家朝北厨房里炒菜做饭的声响。

    温馨平和、充满了日常气息的声音,与严盛此刻的心境截然相反。

    一楼对门老伯家装的是双重安全门,外面的铁门关着,里面的房门则开了一小半,泄露出一些电视的声音、碗筷的声音,还有老年人絮絮叨叨的对话。

    严盛就在这种声音里悄悄摸了摸自家楼下这边的那扇门。

    果不其然,门扉也是虚掩着的。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门错身走进去,然后将门关紧。

    一楼天井早被这家人封了,所以此刻屋子里很暗,但严盛并没有开灯的打算。不知哪里开着的门窗让空气在这个与自家格局相同的房间里流动着,有一股已被稀释了的血腥气味。

    严盛在一片死寂里眯起眼睛,看过堆着各种杂物的门口饭厅,再到摆着灰色组合沙发的客厅。沙发上的手工布罩皱得很厉害,有一块还被甩到了地上。

    然后他看到了两具尸体,一个瘫在沙发上、一个趴在沙发和茶几间的地板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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