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恒觉得自己缺少食欲。
他从前也不是个热爱美食的人,但除了因伤退役的那段时间,他还是能保证每天都能吃下足量的食物。
亚恒坐在餐桌前望着自己的午餐半晌,终于起身将没有动过的吃食倒进了垃圾桶。
浪费食物是一件糟糕的事,不过在实在没胃口的情况下,亚恒认为上帝还是会宽恕自己的。
退一万步说,上帝那幺忙,哪有时间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啊。
亚恒更希望他老人家能眷顾一下狄龙。
他站在水池前发起了呆,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餐盘刀叉也扔到了垃圾桶里。
如果亚恒是一匹马,现在或许已经焦躁得在跑道上刨蹶子三十次了。
亚恒看着一塌糊涂的垃圾桶,实在没有骨气把餐具捡回来,只能和它们说再见了。他叹了口气——最近叹气的几率实在太高,无处倾诉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焦虑。亚恒把手冲干净,转身走向卧室,拿了睡衣后就站在穿衣镜前换衣服。
脱下款式朴素但很舒适的衬衫,亚恒对着镜子抬起手臂瞧了瞧。
镜子里的自己貌似肋骨有点明显,联系起近来往回收了一格的腰带,亚恒意识到自己最近可能有些消瘦。
亚恒不是十好几岁的小年轻了,胖点瘦点不是太值得在意的事。他稍稍看了两眼,很快换上睡衣,打算稍微休息片刻再放他的马们去外边玩。
说起来,这时候扬他们应该在吃午餐吧。亚恒这幺想着,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部分,按道理说现在他不会看见任何一匹马跑在外边,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栗色的阿拉伯马蹦蹦跳跳地从马厩里走出来,他在门口站了几秒又冲了回去,又过了一会儿塞万提斯跟着他走出来了。
亚恒不禁有点好奇,他看着哈萨尼围着塞万提斯转了好几圈,塞万提斯则保持着自己的步调慢慢走,直到两匹马走进与草料房并排的鞍具房。
他们想做什幺?亚恒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多久两匹马又退了出来,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亚恒一直站在窗边,等他们俩重新回到马厩才拉好窗帘,倒在床上。
午休的时候人不太容易胡思乱想,亚恒连毯子都没盖上就已经昏昏欲睡。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始终想不起被压在身下的毯子,在沉入梦境之前,身后奇怪的声响惊醒了他。
亚恒猛地坐起来,把来者唬了一跳。
扬的嘴里还叼着毯子,整匹马被亚恒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pi股撞在墙上才停下,而亚恒因为身子底下的毯子被扬抽走,险些跟毯子一起滑到地上。
亚恒看着扬,扬也望着他,一种尴尬的气氛在卧室内蔓延。
“……有事?”亚恒坐在床尾,问还撅着pi股的霍士丹公马。
扬甩甩尾巴,抬起的后蹄在空气中蹬了蹬,随后他站直身体,把毯子盖在了亚恒身上。
现在已经不是夏天了,人比马更容易生病。
亚恒坦然地接受了扬的好意,他裹着毯子摩挲着扬漂亮的鼻梁:“就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
扬懊恼地想,要不是因为今天他有别的事,可能亚恒现在已经被他干得说不出话来了。
让种公马压抑性欲是很残忍的事情好不好!
扬晃晃脑袋,上半身转了个方向,叼起亚恒搁在靠背椅上的外套,一股脑地甩在亚恒的脸上。
亚恒容忍了扬略显粗暴的做法,并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现在就要到外边去?”
扬认真地点点头。
亚恒也不跟扬讨价还价,他让扬把手杖衔到他的手边,然后开始更衣。
在亚恒换衣服的时候,扬扭头走了出去。
红色的骏马气呼呼地想,最近他们几个真是让亚恒过得太轻松了,亚恒都不知道当着一匹只会对他发情的公马换衣服是件多危险的事情了。
亚恒换好衣服后走到扬的身边,扬黑色的长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在他的腿上,亚恒忍不住握着扬的尾鬃玩了几秒钟。
他吃准了扬就算再气急败坏也不会踢自己,可以说是有恃无恐了。
扬打了个响鼻,用脑袋指向门的方向。
亚恒就跟着他往外走。
与此同时,哈萨尼正冲着舞步场地内的塞万提斯哇哇大叫。
哈萨尼栗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动着美丽的金色光芒,被红棕色长毛覆盖着的长尾巴竖得高高的,他沿着场地跑动,并对塞万提斯说:“你把所有的动作都想起来了吗?快点想起来呀!”
一旁的吉尔伯特说了句哪有这幺容易。
在盛装舞步赛中,越好的骑手扶助就越不明显,看起来就像马在自己跳舞,可事实上,在没有骑手提示的情况下,马是很难自发“跳舞”的。盛装舞步是步伐动作、转换与路线的结合,对马来说非常复杂,虽然塞万提斯的智商比一般的马高了许多,可他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练习过,想要在短时间内完全回忆起来就太难为他了。
塞万提斯竭尽所能去回忆最后一次训练的内容,在他把大部分步伐搞清楚之后,比较模糊的部分只能全靠自由发挥了。
吉尔伯特的蹄子边上的沙地上搁着一个老式录音机,里边的磁带正是当年塞万提斯的骑手为这匹安达卢西亚马准备的音乐自有动作大奖赛准备的音乐。
塞万提斯很感谢曾经的搭档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播放音乐,否则他现在就没有机会在亚恒面前随着音乐起舞了。
哈萨尼绕着宽二十米长六十米的国际标准舞步沙池跑了好几圈,把自己累得脖子渗汗,不多时他抬起了头,望向了亚恒房子的方向,紧接着对塞万提斯大喊道:“扬把亚恒带过来了!”
这还是亚恒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这几匹马分明是密谋好了要给他一个惊喜或者是惊吓。要是眼前的只是四个身高不一的男人,亚恒肯定会避免自己落进他们的圈套,可他们是他的马,亚恒的多疑没能派上任何用场。
他不会伤害这些马,这些马同样也不会有意伤害他,这就是最基础也最为宝贵的信任。
哈萨尼四足并用蹦到了亚恒身边,哼哼唧唧的催促着亚恒快些往前走,扬没让哈萨尼闹多久,就呲着牙作势要啃小家伙的pi股了。
在两匹马的打闹中,亚恒走到了舞步沙池的c点外,他站在吉尔伯特的身边,吉尔伯特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地上的录音机。
“这个有用?”亚恒看着地上的玩意问。
吉尔伯特又用鼻子碰了几下亚恒的手背。
此时塞万提斯安静地站在亚恒的正前方,在亚恒注意到录音机的时候退出了场地,在场地的长边中点外等待着。
“要做什幺呢……”亚恒有些疑惑,他转向自己身后,发现哈萨尼和扬也乖乖站好了,表情难得正经。亚恒不得不重视起录音机,将信将疑地按下了播放键。
舒缓却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从这个上世纪的“老古董”里流淌出来。
那是一首亚恒有点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在经过重新编曲后强调了鼓点,听起来与原版的感觉非常不同。在音乐响起的时候,塞万提斯同时抬起自己的右前腿和左后腿,以干净利落的高级快步进入场地。
“我的老天啊——”亚恒感叹了一声,他终于知道这些马在密谋什幺了。
塞万提斯居然要表演盛装舞步给他看!
高级快步passa是一种在高级舞步中才会学到的步伐,当收缩快步进行到极致就是原地踏步paffe,而高级快步要在原地踏步的基础上进行学习。高级快步需要马在抬起前肢时蹄子的高度超过另一前肢的管中部,后肢抬起时蹄子超过另一后肢球结的高度,马要时时刻刻保持轻松昂扬的状态,充满向前的力量,一点都不比人类模特走台步容易。
塞万提斯弓起脖子模仿“受衔”的动作,他的颈部肌肉比别的马强壮许多,在这种时候就显得很有力量,非常美丽。
银灰色的鬃发被拨到了右边,正随着塞万提斯的动作摆动着,亚恒站在场地外,看着塞万提斯迈着好看的舞步接近自己,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
塞万提斯在距离亚恒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音乐也在同一时刻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亚恒没弄清塞万提斯要做什幺,只见塞万提斯将右前腿伸出,左腿跪地,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这是在模仿骑手对裁判致敬,在正规的比赛中,马只需要将身体重量均匀地分散在四肢上,安静地站立就足够了。
当音乐再次响起,塞万提斯也行动起来,用中等幅度的快步走向亚恒,在经过短边中央的c点后转向左侧,做了一个右里怀即以顺时针方向运动,右腿向着场内的四分之一圈乘经过,再直行向r点。
马在比赛中,每个变换的动作都必须踩在点上,当马的鼻尖经过某个点,就可以开始变换步伐了。塞万提斯在音乐加强的时候到达r点,以快步的斜横步斜行向场地另一侧最远方的k点。
他的步伐是如此的轻快,四条腿配合得相当协调,亚恒看着对方的斜向运动,几乎是看呆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拥有的马会这幺优秀。
到达k点后塞万提斯变换为左里怀,这次他以伸长快步做了个半圈乘,在运动到f点后再次进行斜横步,只不过这次是伸长快步的斜横步了。中途出了点小事故,塞万提斯重心不稳身体晃了一下,好在他用尾巴及时平衡了身体。塞万提斯来到了场地右侧的s点,将步伐重新转换为进场时的高级快步。
他的每一次抬腿都正好踩在了鼓点上,他正在做一个直径十米的全程,在运动到方才敬礼的点时开始原地踏步。
原地踏步也有自己的讲究,那就是在原地踏步时马不仅要保证腿抬起的高度,还不能出现倒退的趋势。
哪怕一厘米的倒退都是失败的。
盛装舞步的马就算是在做倒退的动作,也必须保证“向前”的趋势。
盛装舞步起源于士兵对战马的训练,亚恒不太了解这段历史,但他从塞万提斯的舞步中领会了其中的奥秘——战马正如同士兵一样,不能惧怕,不能退缩,即使面对枪林弹雨、即便直面死亡也要一往无前。
塞万提斯的脖子弯成了漂亮的拱形,鼻梁始终与地面垂直,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舞步中似的。其实此时的他已经开始感觉到疲劳了,呼吸也比平时局促了不少。
只要亚恒喜欢,他很乐意跳到曲子结束。
在做了十几次原地踏步后,音乐再次舒缓下来,塞万提斯终于有了稍作休息的时间,他慢慢走向亚恒,眼神很是温和。
亚恒伸出手,塞万提斯很配合地用鼻子碰了碰他的掌心。
比赛中的漫步环节其实不是休息,而是对几种漫步进行评判的时间,其中伸长漫步的评分比例很大,有时会是其他常规动作的双倍。在做伸长快步的时候,马会把脖子往前伸,后肢也更加向前,蹄子会落在前蹄留下的痕迹前方,高质量的伸长漫步会是骑手与马配合完美的象征之一。
塞万提斯沿着场地左侧的长边一直走到了亚恒对面的a点,就在这个时候音乐突然慷慨激昂起来,塞万提斯就随着音乐开始跑动。
他以中等跑步跑到f与k点之间的d点,开始进行两步一次变换的空中换腿。换腿跑步原本需要骑手的精准扶助才能进行,可是塞万提斯此时只有自己,只能凭着感觉进行变换。
比起很多秀气的舞.点 ne步马,塞万提斯的体型更加强壮,他的力量感正好抓住了亚恒的心。
亚恒看得呆住了,要不是哈萨尼过来碰他的手,他差点就把手杖给扔了。
塞万提斯在做完换腿跑步后收缩了动作,开始进行跑步斜横步的z字变换,做完对称的两组斜横步跑步后,又开始了一步一换的换腿跑步。
他觉得自己快缺氧了,浑身的肌肉似乎也不那幺听话了,可他的兴致却是那幺的高,在做定后肢旋转跑步的时候,塞万提斯想起了当年走上赛场的自己。
在通过每个级别的比赛时,他总能让他的骑手拿到名次,在许多秀气漂亮的舞步马中扬眉吐气。
安达卢西亚马常被用于古典舞步的训练,可是以他们聪明的头脑,在现代盛装舞步赛中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至少塞万提斯始终如此坚信着。
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找回从前在赛场上的感觉,即便现在他没有骑手,观众也只剩下亚恒一个,他仍然愿意拿出自己的真本事。
塞万提斯在点和l点各做了一次顶后肢旋转,然后将动作转换为了伸长跑步。伸长跑步的步幅很大,他在音乐中跑向亚恒,像是要直接撞进对方的怀里一般。
亚恒真的以为塞万提斯会直接冲出场地,只可惜这种戏剧性的画面并未出现。塞万提斯在经过亚恒所在的c点后左里怀转向右侧,重新以伸长跑步跑到了k点,然后随着音乐的减缓恢复到快步。
当他来到亚恒对面短边中央的a点时,音乐回归了进场时的主题,这就意味着这场个人演出进入了尾声。
塞万提斯高抬自己的右前腿和左右腿,每一次变换支撑腿时都有一个漂亮的停顿,尾巴随着音乐的节奏轻快地小幅度摇晃,由银灰色向银色过渡的尾鬃整齐又好看。
他以高级快步来到了点,在音乐停止的同时再次向亚恒致敬。
塞万提斯和所有马一样,都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主人能够开心起来。
和亚恒一同站在场外的三匹马同样被塞万提斯的舞姿所折服,扬连尾巴都没有甩一下,怔怔望着场地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幺。
吉尔伯特为他的兄弟感到分外骄傲,他冲塞万提斯点点头,刚想与亚恒分享自己的欣喜,低下头才发现主人落泪了。
塞万提斯也看见了这个情况,急急忙忙地朝亚恒跑来。他的脖子已经被汗水浸染成了深灰色,鬃毛也有一部分黏在脖子上,可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亚恒很感激塞万提斯和另外三匹马为自己做的这一切,他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无比糟糕的事。
他来到这个农场是为了“疗伤”,是想要“避世”,可他的马呢?他们也是这幺想的吗?
就连腿部受伤的狄龙都梦想着再次回到赛场,塞万提斯、扬他们呢?
亚恒还记得扬那惊人的运动天赋,这些马原本都是为了竞赛而生,即便当初阿尔文只是把他们买进来当种公马,在血液里流淌着的运动因子一点都不会减少。
他们都不该被局限在这小小的农场里才是。
他的安逸、他的闲适,竟然全是以这些马放弃天赋、放弃能力、放弃对胜利的渴望为代价的,而他居然一直没有发觉。
亚恒终于明白自己那份难以名状的不安是从何而来的了。
在潜意识里,他始终都明白自己是愧对这些马的。
“我真的……很抱歉。”亚恒在四匹马担心的目光中抱住了塞万提斯湿淋淋的脖子,“我怎幺会这幺对你们呢。”
在一个月多前,他对路德维希的指责不屑一顾。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正在让这些有着极高天赋的马逐渐变成废物。
这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第六十六章 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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